就在崇祯在西安府终于艰难破局的同时,远隔千里之外的福建,台湾海峡上的局势也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汉斯·普特曼斯站在自己的旗舰米德尔堡号的后甲板上,双手撑着船舷,遥望着北方灰蒙蒙的海天线,等待着大明水师的到来。
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胡须,带来咸湿的气息。他身穿黑色呢绒大衣,戴着宽檐礼帽,腰间佩着一把精致的火枪。这位在东印度公司服务了二十多年的老航海家,此刻心中却涌起了少有的忐忑。
他的旗舰米德尔堡号是一艘六百多吨的大型盖伦战舰,船身高大,二层甲板,装备着三十二门重炮——十八磅炮十二门,十二磅炮二十门。这艘战舰高大的船艏楼和船艉楼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密密麻麻的炮口如同巨兽的獠牙。在这远东海洋上,这样的战舰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存在,足以让任何本地势力闻风丧胆。
与他一起的,还有七艘快船——斯洛腾号阿内穆伊登号自由号等,都是三四百吨的中型盖伦战舰。这些快船虽然吨位较小,但船体修长,航速极快,每艘都装备着二十门左右的火炮。在中国曲折复杂的沿海水域,大型盖伦战舰吃水深、转向慢,活动极不便利,因此东印度公司的巴达维亚舰队历来以这种快船为主力。
普特曼斯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舰队,八艘战舰在海面上排成松散的横阵,黑底红十字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旗帜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荷兰水手们正在忙碌着,有的在检查火炮,有的在整理缆绳,还有的在桅杆上调整风帆。
总督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几天前,那次冒险的福州之行。
那是七天前的事了。他们三艘战舰——米德尔堡号阿内穆伊登号斯洛腾号——来到福州港外海,远远地就能看见罗星塔的轮廓。但他们没敢贸然进港,而是在外海徘徊,犹豫不决。
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前些年,大明福建巡抚南居益声称要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谈判,将荷兰人骗到了鼓浪屿,结果夜间突然袭击荷兰舰船,杀死多人,还俘虏了将领法兰斯尊,最后押送到北京处死。
那件事让整个东印度公司对明朝人充满了戒备。普特曼斯可不想步法兰斯尊的后尘。
但这次情况似乎不同。根据情报,这次是大明新皇帝亲自派出的使者,而且对方主动提出要商谈合作事宜。机会如此难得,普特曼斯又不愿意轻易放弃。毕竟,能与明朝通商,那可是东印度公司梦寐以求的事情——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在欧洲的价格是这里的十倍甚至数十倍!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一艘巨大的中国战舰竟然主动向他们航行过来!
那是普特曼斯见过的最大的一艘克戎船——这是荷兰人对中国福船的称呼。实际上,那是一艘明朝的大福船,吨位估计有五百多吨。船身宽大平稳,采用了中国特有的水密隔舱技术,有着高耸的船艏和宽阔的甲板。虽然吨位还比不过米德尔堡号,但也相差不远了。
当然,双方的火力配置还是有巨大差距的。那艘大福船上的火炮数量目测只有十几门,而且多是小型炮。普特曼斯相信,如果真的开战,他的米德尔堡号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将那艘中国战舰轰成碎片。
但令人惊讶的是,那艘大福船上悬挂着明黄色的龙旗,显然来者不善……不,是来者身份尊贵!
看对方船上井然有序,并没有敌意,两艘船就逐渐靠近。当距离缩短到可以互相喊话的程度时,普特曼斯通过翻译得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船上坐的竟然是大明的钦差大臣!
来的人有两位:一位是身穿高级官服、气度威严的大明海军元帅,另一位则是穿着蟒袍、面容白净的大明皇帝贴身太监。
普特曼斯当然了解,在明朝,皇帝身边的太监权势极大,能代表皇帝本人。这位太监自称是司礼监太监,还带着皇帝的御笔手谕。
会面是在米德尔堡号上进行的。明朝使者登船时,普特曼斯特意安排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火枪手站在两侧,既是仪仗,也是警戒。
那位海军元帅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魁梧,满脸风霜,显然是久经战阵的宿将。他说话简洁有力,通过翻译传达了大明皇帝的旨意:
大明天子有旨:闽海盗寇郑芝龙,原为海商,后竟聚众为患,劫掠商船,荼毒百姓。朝廷多次招抚,此贼阳奉阴违,实为心腹大患。今大明愿与贵国合作,共剿此贼。若能成功,大明愿在福建、浙江最富庶的港口开放口岸,准许通商。不仅如此,贵国使者还可直接前往北京,与大明天子会面,商议长久通商之策。
能直接见到大明皇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普特曼斯心中一动。要知道,自从荷兰人来到东亚以来,从未有人能够真正面见明朝皇帝。如果能够达成这个目标,他在东印度公司的地位将会一飞冲天。
但是……普特曼斯也不是容易被诱惑的人。他沉吟片刻,通过翻译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尊敬的大明使者,您的提议很诱人。但恕我直言,这不是第一次有明朝官员向我们提出类似的建议了。几年前,福建的地方官员也曾经跟我们谈过条件,说只要我们帮助剿灭海盗,就允许通商。我们也曾经派出舰队,想要与那个叫郑一官的海盗交战。
普特曼斯顿了顿,脸色变得凝重:结果,当我们的舰队到达厦门海域时,就看见至少三百艘海盗船的庞大舰队向我们扑来!那场面……他摇了摇头,虽然我们的战舰火力强大,但面对如此悬殊的数量差距,只能选择撤退。
那位太监听了,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普特曼斯总督多虑了。以往福建地方官员向贵国求助,不过是为了应付朝廷,做做样子而已。他们自己都不想真正剿灭郑芝龙——说句不该说的话,那些地方官员多半都与海盗有勾结,收了不少好处。
太监的话让普特曼斯微微一惊。这么机密的事情,对方竟然直接说出来了?
但这次不同,海军元帅接口道,声音铿锵有力,这是当今天子的圣旨!为了剿灭郑芝龙,朝廷已经调集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庞大舰队。我可以向你保证,到时候大明水师会派出不少于二百艘战舰与贵舰队并肩作战!
二百艘?普特曼斯倒吸一口凉气。
没错,二百艘!海军元帅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约定:七日后,在泉州以东的海域汇合。届时,我们将联手对郑芝龙发起进攻!
太监补充道:普特曼斯总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郑芝龙虽然船多势众,但他的船只多是渔船改装,船只大小、火力远不如大明水师与贵国战舰。
普特曼斯沉默了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好,我同意了。如果大明水师真的有足够的实力,我们就愿意一同击败郑一官。
一言为定!对面的大明海军元帅说,七日后,台湾海峡见!
那次会面之后,普特曼斯就返回热兰遮城,然后带着舰队处出发,在约定的海域等待。
说实话,他心里并不完全相信明朝人真能调集二百艘战舰。在他看来,明朝官员向来喜欢夸大其词,说二百艘,能来一百艘就不错了。
但即使只有一百艘,配合他的八艘盖伦战舰,应该也足以与郑芝龙一战了。
约定的时间就是现在了。大明究竟会派出什么样的水师呢?
就在普特曼斯心中思忖的时候,突然,桅杆上的了望手大声喊道:舰队!北方有舰队来了!
普特曼斯心中一动,抬起头向桅杆上望去。那个了望手是个眼神极好的年轻水手,名叫扬·威廉斯,机灵极了。
接着,他听到那水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天呐!竟然……竟然那么多船!上帝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船!
总督心中一紧,赶紧从贴身副官手中接过望远镜,快步走到船艏,举起望远镜向远方望去。
起初,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有灰蒙蒙的海天线。
但很快,远处开始有变化了。
大明水师的桅杆,开始逐渐从海天线上露出头来。
一支,两支……
十支,二十支……
三十支,五十支……
桅杆如林,密密麻麻!
船帆遮住了整个北方的海天线,就像是一片移动的森林!
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船队,正在缓缓出现在他们眼前!
普特曼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又举起来仔细观察。
大型克戎船——也就是大明的大福船、一号福船、二号福船——竟然有八十艘之多!这些船的吨位与他们的快船相当,每艘都有三百到五百吨,船身高大,甲板宽阔。
而稍小一些的克戎船也有至少一百艘!这可不是海盗常用的那些小渔船、沙船,而是实打实的战舰,每艘都装备着火炮和火器。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艘更小的快船在大船之间穿梭,显然是用来传递命令和侦查的。
整支舰队绵延数里,旌旗招展,气势磅礴!
圣母玛利亚……普特曼斯喃喃自语,大明,居然拥有这样一支舰队?
他的副官,一个叫做彼得·范德林的中年军官,也举着望远镜在观察。此刻他放下望远镜,脸色发白地说:总督阁下,我数了数,至少有一百八十艘……不,应该超过两百艘了!那些明朝人没有说谎!
普特曼斯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他知道每艘中国战舰的火炮数量都远少于荷兰盖伦战舰——那些福船上平均只有十到二十门火炮,而且多是小口径的,威力远不如荷兰的十八磅炮和十二磅炮——但是,这样庞大的数量优势实在太惊人了!
而且,据他所知,明朝水师的战舰上都装备有大量的喷火筒、火箭、火罐等火攻武器。一旦被这样的舰队近身包围,那些铺天盖地的火攻会让他们吃不消。
更可怕的是,人数的巨大差距,如果船只贴近,近战跳梆,人数的巨大差距就体现出来了。
一股寒意从普特曼斯的脊背升起。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今天站在同一战线上,而是与这支庞大的舰队正面对抗,那么即使荷兰战舰火力强大、船坚炮利,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航速——荷兰快船的速度比那些宽大笨重的福船快得多,可以选择撤退。
但如果被包围了呢?如果风向不利呢?
普特曼斯不敢再想下去。
幸亏,他对副官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幸亏今天,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的盟友。
范德林点点头,同样心有余悸:是啊,总督阁下。看来我们之前确实小看了明朝的海上力量。
普特曼斯收起望远镜,沉声说:传令下去,各舰做好准备,我们要去与明朝舰队会合了。记住,保持礼节,这些东方人很看重这个。
是,总督阁下!
八艘荷兰战舰开始调整风帆,向北方的明朝舰队驶去。
普特曼斯站在甲板上,看着那片遮天蔽日的船帆,心中既有震撼,也有疑惑。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支规模空前的舰队,已经是大明倾尽全力,集中了登莱水师、东江镇水师、浙江水师、福建水师所有精华力量的结果!
这是一场豪赌。
而赌注,是整个东海的制海权,是大明的海疆安全,也是崇祯皇帝改革大业能否成功的关键一环。
普特曼斯不知道这些,但他隐约感觉到,一场影响整个东亚海域格局的大战,即将在这片海峡上展开。
而他,将是这场大战的见证者和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