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的混乱被东厂番役以铁血手腕强行压制下去,哭喊和骚动变成了死寂的恐惧。宗室重臣及其家眷被驱赶到偏殿,如同待宰的羔羊,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惊惶与绝望。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脂粉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苏棠没有被驱赶,她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像一尊被遗忘的、过度精美的摆设。华美的月白宫装此刻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殿外的喊杀声与兵刃相交声并未持续太久,便渐渐稀疏,最终归于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沉寂。
裴琰赢了。毫无疑问。
他甚至不需要亲自挥刀,只需坐镇中枢,便能将一场看似危及他统治的“哗变”轻易碾碎。这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清洗,借“叛军”之手,将那些潜藏的、或是他早已看不顺眼的敌人,一网打尽。
“清君侧,诛阉党”?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可笑的口号,一个让裴琰师出有名、进行大清洗的完美借口。
殿门再次被推开,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灌入,吹得殿内烛火疯狂摇曳。裴琰缓步走入,玄色蟒袍上沾染了深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如同暗夜中盛开的诡异之花。他神色平静,甚至比离去时更添了几分掌控一切的从容,唯有眼底那未散的戾气,揭示着方才外面的惨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棠身上,如同冰锥,刺破她强装的镇定。他一步步走来,靴子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最终,他停在她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娘娘受惊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带着一丝杀戮后的沙哑。
苏棠抬眸,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冰冷如雕塑的脸,看着他蟒袍上刺目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涌。“提督……大获全胜。”她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嘲。
裴琰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语气,他微微俯身,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刚刚可能扼断了无数性命的手,指尖沾染着一点暗红,轻轻拂过她宫装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
“这颜色,衬你。”他低语,语气竟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缱绻,与他周身尚未散尽的杀意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那指尖的血色,在她月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暧昧的红痕。
苏棠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他的触碰冰冷而危险,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肌肤。
“只是,沾了点脏东西。”他收回手,看着那点血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棠看着袖口那抹刺眼的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提督所谓的‘真相’,就是用无数人的鲜血,铺就你的权路吗?”她忍不住质问,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裴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那抹残酷的弧度再次浮现:“娘娘以为,权柄之路,除了鲜血,还能用什么铺就?仁慈?还是……你那点可笑的、对‘真相’的探寻?”
他话音未落,曹档头快步走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裴琰眼神微动,点了点头,随即对苏棠道:“戏看完了,娘娘该回宫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今夜宫中不太平,杂家会加派人手,‘保护’漪兰殿。”
“保护”二字,他咬得极重。
不容苏棠反驳,两名面无表情的东厂番役已上前,“请”她起身。她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半强迫地带离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屠杀的华丽殿堂。
回漪兰殿的路上,宫道两旁侍卫林立,比平日多了数倍,气氛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即使夜风也吹不散。偶尔能看到宫人提着水桶,匆忙冲洗着地面上的暗红色痕迹。
苏棠胃里翻腾得厉害,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回到漪兰殿,殿门在身后重重合拢,加派的守卫如同铁桶般将这里围住。青黛迎上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袖口的血迹,吓得魂飞魄散。
“娘娘!您没事吧?”
苏棠摇了摇头,推开她,踉跄着走到水盆边,用力搓洗着袖口那抹血迹,仿佛那是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清水很快被染红,但那痕迹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她的心头。
“外面……外面怎么样了?”青黛颤声问。
苏棠停下动作,看着水中荡漾的红色,声音空洞:“死了很多人……很多……”
这一夜,注定无眠。宫外的骚动似乎彻底平息了,但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比任何刀光剑影更让人恐惧。
翌日,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宫廷前朝。昨夜所谓的“京畿大营哗变”,被定性为以安郡王余党为首的“逆党”作乱,意图谋反,已被九千岁裴琰迅速平定。参与“哗变”的将领士兵被就地格杀,牵连其中的官员、宗室被下狱论罪,抄家灭族者不计其数。安郡王府被查抄,男丁尽诛,女眷没入奴籍。
而内阁次辅赵崇明,也因“勾结逆党,图谋不轨”的罪名,被东厂从府中带走,投入诏狱。曾经权倾朝野的赵党,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裴琰以一场血腥的清洗,彻底肃清了朝堂上所有敢于质疑和反对他的声音。其权势之煊赫,已达顶峰,真正到了只手遮天、言出法随的地步。
漪兰殿依旧被严密“保护”着,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苏棠只能从送饭太监那闪烁的眼神和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外界的腥风血雨。
她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海棠,只觉得浑身冰冷。裴琰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向她展示了权力的本质,也彻底碾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想起他那句“这,就是杂家的‘真相’”。
是啊,这就是他的真相。冰冷,血腥,不容置疑。
那本关于他过去的薄册,她再次翻开,看着那些语焉不详的字句,只觉得无比讽刺。一个经历过家破人亡、宫刑屈辱的人,最终变成了一个制造更多家破人亡、用更残酷的屈辱施加于他人的恶魔。
那枚“聆”字令牌,此刻也变得无比烫手。听雨楼……他们能对抗这样一个几乎已成魔神的裴琰吗?她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可能死得更快。
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四周是看不见的铜墙铁壁,而那个掌控着钥匙的男人,正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欣赏着她的无助与挣扎。
困兽犹斗。
可她这只被困住的兽,又该如何去斗?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袖口那处虽然洗净、却仿佛依旧残留着触感与血腥的位置。
裴琰……
我们之间,难道只剩下你死我活的结局了吗?
这个念头升起时,心口那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再次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