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位于京都北部的山麓,远离市区。庭院是典型的日式枯山水,白砂耙出同心圆波纹,象征水面;几块黑曜石如孤岛般伫立,苔藓在石缝间缓慢生长,绿得发暗。
千鹤子坐在轮椅上,膝盖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她穿着素色和服,头发挽成严谨的发髻,一丝不乱。晨光斜斜地照在她脸上,那张曾经美丽的容颜如今布满细密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龟裂。
但她坐得很直,背脊笔挺,如同仍穿着十二单衣坐在佐藤家茶室的主位上。
麻衣站在轮椅后一步的距离,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恭敬如最完美的女儿。
只有她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冷光。
千鹤子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庭院里被晨光照亮的白砂。那些砂纹在光线下呈现出微妙的明暗变化,像凝固的波浪,又像某种缓慢流淌的时间。
她缓缓抬手,从轮椅侧袋里取出一副茶色墨镜,戴好。
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嘴唇。
“怎么样了。”千鹤子开口,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
麻衣微微欠身:“一切顺利。最多四个月,弟弟就可以重新回来。”
一阵沉默。只有远处竹筒敲石的“笃”声,每隔固定时间响起一次,精确得令人心慌。
千鹤子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指甲修剪得完美,涂着淡珍珠色的甲油。敲击的节奏很慢,一下,两下,三下。
“你能把优马给我,”她终于说,声音平稳无波,“我就保证把整个佐藤家给你。”
麻衣笑了。笑容恰到好处,嘴角上扬十五度,露出八颗牙齿,是精心训练过的、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
“母亲这话说到哪里了。”她的声音温柔,“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希望弟弟好好的。”
千鹤子从墨镜后看向庭院。一块黑曜石的阴影随着太阳升高而缓慢移动,像某种爬行的东西。
“人蛊种在父亲身上,”麻衣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晚的菜单,“才能保证回来的一定是弟弟啊。毕竟,父子血缘是最强的‘锚’,可以稳定灵魂碎片,防止在转生过程中……混入杂质。”
她用了一个很中性的词:“杂质”。
但千鹤子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优马的灵魂已经被青岚的蛊术改造过,又在工厂的献祭仪式中破碎。如果直接注入新的容器,可能会诞生出某种扭曲的、不完全的东西。
但如果以健一郎的身体为“培养皿”,让优马的灵魂碎片在其中慢慢重组、净化、与父系血脉融合,再通过某种仪式“剥离”出来……
出来的,就会是更接近“原本”的优马。
至少在理论上。
“父亲知道,”麻衣的声音更柔了,“也一定愿意付出自己,换弟弟回来的。”
千鹤子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能成形的笑容,又像是一个无声的讥讽。
“他?”她吐出这个字,轻得像叹息,“算了。”
她抬手,用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轻轻拂去毯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慢得几乎凝固。
“还是让他早点休息吧。”千鹤子说。
镜头缓缓推近: 墨镜片上倒映着庭院的白砂和黑石。在白砂的纹理中,似乎有某种暗红色的、发丝般纤细的纹路在缓慢蠕动,但一晃眼,又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麻衣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只小巧的银色怀表,打开。表盘上没有数字,只有十二个极小的、用微雕技术刻出的人形符号。其中三个符号正在发出极淡的、暗红色的微光。
“蛊的转移进度,比预期快。”麻衣合上怀表,“高桥翔平身上的‘种子’已经发芽,正通过他与父亲之间的‘服务’关系,缓慢渗透。父亲最近开始失眠、盗汗、产生幻觉……这些都是排异反应的前兆。”
千鹤子没有回应。她只是看着庭院。
麻衣继续说:“青岚那边提供了新的‘营养剂’,可以加速优马灵魂碎片的成熟。但代价是,父亲的身体会加速衰败。按现在的速度,可能不需要四个月,三个月就够了。”
“太快的果实不甜。”千鹤子忽然说。
麻衣顿了顿,微笑加深:“母亲说的是。我会调整剂量。”
又是一阵沉默。竹筒再次敲响,“笃”的一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千鹤子终于转动轮椅,面向麻衣。墨镜后的眼睛看不见,但麻衣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冰冷、审视、像手术刀在皮肤上游走。
“麻衣。”千鹤子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
“在。”
“你恨他吗?”
问题来得突兀。麻衣的笑容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有极其细微的抽动,快得几乎看不见。
“父亲吗?”她反问,语气依然温柔,“为什么要恨呢?他给了我优渥的生活,最好的教育,还有……”
她顿了顿,微笑中多了一丝别的意味:“锻炼我的机会。”
千鹤子看着她,良久,缓缓点头。
“那就好。”她说,“恨意会影响判断。而我们需要最清晰的判断,才能完成这件事。”
她转动轮椅,重新面向庭院。晨光已经升高,白砂反射出刺眼的光,黑曜石的阴影缩成一团浓黑。
“去做吧。”千鹤子的声音飘散在风里,“在你弟弟回来之前,把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杉村大臣那边,凛二那边,还有魔女工会那个东亚负责人……该打点的打点,该警告的警告。”
“是。”
麻衣深深鞠躬,姿态完美如能剧中的仕女。然后她直起身,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放在轮椅扶手上。
“这是青岚阁新送来的安神香。”麻衣说,“点燃后有助于稳定精神,缓解……不适。”
千鹤子没有碰那个锦囊。她知道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安神香,而是能加速蛊毒渗透、同时麻痹痛觉神经的魔法熏香。这样,健一郎在身体逐渐被“吞噬”的过程中,不会因为痛苦而反抗,不会因为恐惧而挣扎。
他会像一棵被蛀空的树,外表完好,内里一点点变成别的形状。
最后,在某个精心选择的时刻,轰然倒下。
而新的生命,将从朽木中诞生。
“你走吧。”千鹤子说,“我累了。”
麻衣再次鞠躬,转身离开。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渐渐远去。
庭院里只剩下千鹤子一人。
她摘掉墨镜,露出那双眼睛——浑浊、疲惫,但眼底深处,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她看着庭院里的黑曜石。那些石头在晨光中沉默伫立,坚硬、冰冷、永恒。
就像她想要的东西。
一个完美的儿子。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不会背叛、不会软弱、不会像他父亲那样被权力和欲望腐蚀的儿子。
为此,她可以献祭丈夫。
为此,她可以和女儿合谋。
为此,她可以允许自己的身体在这轮椅上日渐枯萎。
只要最后,能得到她想要的。
她重新戴上墨镜,按动轮椅扶手上的按钮。轮椅缓缓移动,驶向庭院深处。
在她身后,白砂上的纹路在晨光中扭曲、变化,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重新耙过。
而远处,疗养院的钟声响起。
九点整。
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东京的某栋高层公寓里,健一郎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梦见优马站在床边,浑身是血,对他伸出手。
而在港区的某个豪华套房里,高桥翔平刚刚结束又一次“服务”,正在浴室里冲洗身体。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脊椎处有一道极淡的、暗红色的纹路,正在缓慢蠕动。
就像庭院白砂上那些看不见的波纹。
一切都在按照某种既定的、残酷的轨迹,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前进。
在这座精致的、充满美学的日式庭院中,一场关于生命、死亡与再生的黑暗仪式,正在无声上演。
而参与者们,都相信自己会是最终的收获者。
时间会证明,谁才是真正的果实,谁又是被蛀空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