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阁的回廊在移动。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移动,而是空间本身的扭曲与重组。真由子跟着青岚走过一道月洞门,眼前本该是庭院,却变成了向上盘旋的木阶;转过屏风,预期中的茶室化作向下延伸的石廊。墙壁上的浮世绘偶尔眨眼,画中艺妓的扇子会微微摇动。
真由子紧攥着衣角,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踏错一步就会坠入某个未知的维度。
“不用怕。”青岚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她依然穿着黑色振袖,但今天和服下摆绣着活物般的蝶纹,随着步伐起伏,那些蝶翼似乎在缓慢开合,“青岚阁认识你了。它只是在……调整。”
“调整什么?”真由子小声问。
“调整到最适合你的频率。”青岚没有回头,长杆烟袋在指尖轻转,烟锅里暗红色的火星明明灭灭,“每个住客都会影响这里的结构。你体内的东西很特别,怨恨与魅魔本源的融合……阁楼很喜欢。”
真由子不敢问“阁楼”是谁。她隐约觉得,青岚阁本身就是活物。
最终,她们停在一扇纸门前。门是普通的樟子纸门,但门框是某种深色的、带有木纹的材质,细看之下,那些木纹在缓慢流动,像微缩的河流。
“以后你就住这里。”青岚推开门。
房间出乎意料的简朴:六叠榻榻米,一个壁龛,一张矮几,一扇面对内庭的窗。窗外种着一棵不应季的樱花树,正满开淡粉的花朵,花瓣不时飘落,却在触及地面前化作银灰色的灰烬,消散不见。
“隔壁是我。”青岚用烟杆指了指右侧的墙壁,“有事可以敲墙。不过大部分时候,天一会在。”
仿佛被召唤,房间中央的空气开始波动。
一个身影从虚空中浮现,像墨滴在水中化开,由淡转浓。那是个白净的中年男人,面容严肃如能剧面具,穿着水色狩衣,宽大的袖子垂落。他没有站在地上,而是悬浮在离榻榻米约一掌高的位置,脚不沾地。
“式神,天一。”青岚介绍,“他会照顾你的起居,并教你体术和基本阴阳道。”
天一微微颔首,动作机械而精确。他的眼睛是淡琥珀色的,没有瞳孔,看人时像两颗凝固的树脂。
真由子拘谨地鞠躬。起身时,她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是先学黑魔法?”
她见过通子阿姨使用的黑魔法——血腥的仪式、痛苦的献祭、从深渊召唤的力量。那很可怕,但也直接、强大,能让她从霸凌者手中逃脱,能让她对冷漠的父母复仇。
天一的嘴唇没有动,声音却直接在真由子脑海中响起,平直无波:
“阴阳道是万物流转的总结。”
真由子没听懂。她看向青岚。
青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真由子甚至没听到脚步声。她抽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不是白色,而是带着淡紫的薄霭,在空气中凝结成一个个微小的、旋转的太极图案,又很快消散。
“黑魔法,”青岚开口,声音像丝绸滑过刀刃,“根本是通过仪式和召唤,利用交换规则去‘借’力量供自己使用。献祭鲜血,借来诅咒;献祭痛苦,借来毁灭;献祭灵魂,借来重生。”
她用烟杆在空中虚划,烟雾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六芒星阵,阵眼处浮现一只血红的眼睛,眨了一下,又化作青烟散去。
“但借的东西,始终要还的。”青岚侧头看真由子,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通子没告诉你吧?她召唤‘梦魇’时献祭了什么。不只是那些论坛成员的命,还有她自己一半的寿数,以及……”
她顿了顿,烟杆轻轻点在真由子胸口,位置刚好是心脏。
“你未来所有的‘可能性’。”
真由子浑身一颤。她想起通子阿姨温柔的笑脸,想起她说“我会让你强大”,想起神社外那场战斗,通子被林封印时,看向她的最后一个眼神——不是歉意,不是遗憾,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满足。
像是完成了某件作品。
“黑魔法是交易。”青岚收回烟杆,“每一次施法,都在负债。债主可能是深渊的存在,可能是古老的邪神,也可能是魔法本身。而债,总有一天要还,连本带利。”
她走向窗边,看着那棵不断开花又化作灰烬的樱花树。
“阴阳道不同。”青岚的声音低了些,“它不‘借’。它‘生成’。”
她抬手,五指张开。掌心上方,空气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微小的气旋。气旋中,光与暗分离,清与浊分明,缓缓演化成一个完整的、自我运转的太极图。
“观察万物运转的规律——昼夜交替,四季轮回,生死循环,情绪起落。”青岚说,太极图在她掌心缓缓旋转,黑白鱼眼彼此追逐,“理解这些规律,然后,在自己的体内重建微型宇宙。”
她合拢手掌,太极图消失。
“阴阳道的力量,来自于你自身对世界的理解与模拟。你理解得越深,模拟得越精微,力量就越强。没有债主,没有利息,没有必须偿还的代价。”
青岚转身,直视真由子的眼睛。那一刻,真由子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当然,这更难。”青岚笑了,“借力量很容易,签个契约,献上祭品,力量就来了。但生成力量……需要年复一年的苦修,需要忍受理解世界本质时的孤独与恐惧,需要面对自己内心最黑暗的部分,并将其转化为平衡的一环。”
她走到真由子面前,用烟杆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真由子,你体内有两种力量:人类的怨恨,和魅魔的本源。怨恨会驱使你去‘借’,因为怨恨渴望立刻的报复;魅魔的本源会诱惑你去‘交易’,因为那本就是魅魔生存的方式——用欲望交换欲望。”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分享一个致命的秘密。
“但如果你想活下去,真正地、长久地活下去,而不是成为别人的祭品或容器……”
青岚松开手,后退一步,展开双臂。她身后的空间开始变化:墙壁褪去,露出无垠的星空;榻榻米化作流动的银河;那棵樱花树崩解为亿万光点,汇入星海。
在这片临时展开的微型宇宙中,青岚的声音回荡:
“你就得自力更生。”
真由子站在星空中央,呆立无言。她看着周围的星辰运转,看着阴阳二气在虚空中交织、演化,看着青岚悬浮其中,狩衣化作深空般的墨黑,长发散开如银河。
那不是借来的力量。
那是她自身存在的延伸。
天一无声地飘到真由子身边,伸出手——他的手掌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流动的符文。
“第一课。”天一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静坐,观呼吸。感受气在体内的流动:吸为阳,呼为阴;升起为阳,沉降为阴;觉察为阳,忘我为阴。”
真由子茫然地坐下。星空在她周围缓缓旋转。
“为什么……”她喃喃,“为什么教我这些?”
青岚的身影在星海中逐渐淡去,只留下声音:
“因为投资要有回报。你学会自力更生,才能成为有价值的……合伙人。”
最后三个字带着意味深长的余韵。
然后星空收缩,房间恢复原状。真由子坐在榻榻米上,窗外樱花依旧开落化灰。
天一悬浮在她面前,表情无波。
“开始吧。”他说。
真由子闭上眼睛。她尝试感受呼吸,感受体内那股躁动的力量——怨恨在左胸燃烧,魅魔的本源在小腹处低吟。它们彼此冲突,想要吞噬对方。
她想起青岚的话:理解,然后平衡。
这不是容易的事。
但也许,这是唯一能让她活下去,而不是“被活下去”的方式。
隔壁房间,青岚靠在门框上,抽着烟,听着真由子笨拙的呼吸声。烟雾缭绕中,她的表情晦暗不明。
“能学会吗?”一个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轻柔如羽毛。
那是从优马残骸中诞生的新躯体,躺在锦缎铺就的榻上,还未完全苏醒。声音直接传入青岚脑海。
“必须学会。”青岚轻声回应,“她是我们接触‘初代塞壬女王之舌’的钥匙。但一把会反噬主人的钥匙,没有价值。”
她走到榻边,看着那张逐渐熟悉起来的容颜——百年恋人的五官,正在新生的肉体上缓慢显现。
“耐心点。”青岚抚过那张脸的轮廓,“好戏,才刚开场。”
窗外,樱花又落了一地,化作灰烬前,在月光下反射出银白的光,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在这座永远在自我重构的青岚阁中,另一场关于力量、生存与背叛的教育,悄然开始。
而东京的夜色深处,蛊毒在转移,阴谋在滋长,无数命运正沿着看不见的轨迹,滑向那个注定交汇的点。
真由子的呼吸声,渐渐与阁楼的脉动同步。
一呼,一吸。
阳,阴。
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