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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跃的壁炉火光,带着松木燃烧的噼啪轻响,在简陋却异常整洁的木屋里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空气里松香和咖啡的暖意,暂时驱散了顾微微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却无法温暖她冰冻的心。她蜷缩在壁炉前一张粗糙但厚实的木椅上,身上裹着那个自称“指挥官”的男人递过来的、带着淡淡肥皂和阳光味道的厚羊毛毯。脚踝的伤被重新检查、上药、包扎,手法专业,甚至比陆沉舟那边的医疗队还要细致几分。身上的擦伤也被处理过。一杯滚烫的、不加糖的黑咖啡握在她冰冷颤抖的手中,热量透过粗糙的陶杯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惊疑、恐惧和混乱。

“指挥官”坐在她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姿态放松,手里也端着一杯咖啡,灰色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平静地观察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刻意营造压力,只是静静地等待,仿佛在等待一只受惊过度的猎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露出破绽,或者……做出选择。

那两名将她从地下基地带出来的队员——头领“灰狼”和另一名队员“夜枭”,此刻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守在木屋唯一的门和窗边,背对着壁炉,面向黑暗,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他们摘下了面罩和护目镜,露出两张同样没什么特色、但眼神异常锐利冰冷的脸。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顾微微一眼,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提醒着顾微微她此刻的处境——是被“救”了,但绝无自由。

从“第七观测站”那个冰冷、非人、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囚笼,到这个原始的、温暖的、却同样被严密掌控的木屋,顾微微感觉像是从一个噩梦,跌入了另一个更加诡异、更加难以捉摸的梦境。至少,在“观测站”,她清楚地知道博士和那些“维护者”想要什么——她的“钥匙”,她的顺从,或者她的毁灭。而眼前这个“指挥官”,他温和的语气,看似善意的“帮助”,背后隐藏的,又是什么?另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和交易?

她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热的刺痛,也让她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身体因为温暖、咖啡因和极度的疲惫而微微发抖,但她的目光,却强迫自己迎上“指挥官”平静的审视。

“谢谢。”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打破沉默,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你们的……帮助。”

“不必客气,顾小姐。”“指挥官”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你经历了很多,需要休息和安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外面有干扰和伪装,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这里。”

“他们?”顾微微捕捉到这个词,“你是说‘维护者’?那个‘第七观测站’?”

“那是他们众多据点之一,也是目前对你威胁最大的一个。”“指挥官”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姿态放松,但眼神更加锐利,“一个信奉技术至上、意图用‘信使’技术重塑人类社会结构的极端组织。他们历史悠久,背景复杂,资金来源和成员构成都是谜。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触角伸得很长,对‘钥匙’和‘信使’技术的渴望,远超周子轩那种商业投机者,也远超你想象中任何国家情报机构的常规兴趣。”

他的话语平静,却像重锤敲在顾微微心上。“维护者”……果然是一个庞大而危险的极端组织。而“钥匙”和“信使”……连这样的组织都如此觊觎,其背后隐藏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深渊?

“你们又是谁?”顾微微直截了当地问,目光紧紧锁住“指挥官”的眼睛,“你们不是警方,不是国安,也不是普通的雇佣兵。你们知道‘维护者’,知道‘钥匙’,甚至能攻破他们的基地……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指挥官”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也似乎在观察顾微微的反应。壁炉的火光在他灰色的眼眸中跳跃,让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显得更加莫测。

“你可以叫我们‘灰烬’。”“指挥官”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们不是官方机构,也不是为某个国家或财团服务的私兵。我们是一群……因为各种原因,被迫站在‘维护者’及其所代表的‘秩序’对立面的人。我们中有前‘维护者’的叛逃者,有被他们‘清理’或‘重塑’计划的受害者家属,也有像你一样,因为自身特性或掌握的秘密,而被他们列为目标的‘潜在资源’。我们的目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着顾微微,“是阻止‘维护者’得到完整的‘信使’技术,阻止他们将那种扭曲的、反人性的‘秩序’强加于世界。在必要时,摧毁‘信使’技术本身,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危险设施和资料。”

灰烬?站在“维护者”对立面的人?受害者?叛逃者?顾微微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说法,听起来比陆沉舟的“国家任务”或周子轩的“商业野心”,似乎……更接近她自身遭遇所带来的直观感受。如果“灰烬”真的是“维护者”的敌人,那他们救她,或许真的是为了保护她,或者利用她来对抗“维护者”?

“所以,你们救我,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落在‘维护者’手里?还是说,我和‘钥匙’,对你们对抗‘维护者’也有用?”顾微微问,语气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她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两者都有。”“指挥官”的回答异常坦诚,没有回避,“你是‘钥匙’,是‘维护者’计划的关键一环,保护你,本身就是对抗他们。同时,你对‘信使’技术的生物锁特征,以及你可能掌握的其他线索(比如你父亲顾瀚松先生与穆勒教授的关系,以及安德烈·伊万诺夫可能留给你的信息),对我们了解‘维护者’的动向,破解他们的计划,甚至定位他们的核心设施,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我们是互相需要,顾小姐。”

互相需要。这个说法,比陆沉舟那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和周子轩虚伪的“合作”,似乎更平等,也更现实。但顾微微心中的疑虑并未减少。她想起“灰狼”在基地里冷酷高效的行动,想起他们毫不犹豫地杀死守卫,想起他们将自己像货物一样带到这里……“灰烬”的手段,同样冰冷而危险。

“安德烈……‘渡鸦’,他现在在哪里?是你们抓了他吗?”顾微微急切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安德烈·伊万诺夫,”“指挥官”的神色严肃起来,“我们在圣马可街的行动晚了一步。等我们的人赶到时,现场只有打斗痕迹和他留下的血迹。他失踪了,带走他的,不是我们,也不是‘维护者’。”

“那是谁?”顾微微的心沉了下去。还有第四方?

“目前还不确定。现场留下的痕迹很专业,很干净,但风格和‘维护者’不同,也和我们已知的任何势力都对不上。我们怀疑,可能还有另一股对‘信使’技术感兴趣的势力在活动,或者……”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微微一眼,“是‘维护者’内部,某个我们尚未掌握的分支或竞争对手。安德烈手里掌握着‘钥匙’的密码部分,他的失踪,让局势更加复杂和危险。”

安德烈真的落入了未知的第三方手中?生死未卜?“钥匙”密码部分也丢失了?顾微微感到一阵眩晕。事情越来越糟,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

“那陆沉舟呢?”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问出了另一个名字,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国安的那个陆沉舟,他……在‘守夜人’店铺那里……”

“指挥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捕捉到了她那细微的情绪波动。他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我们观测到了那场交火和爆炸。陆沉舟组长……他最后没有从爆炸中出来。我们的无人机在爆炸后捕捉到的热源和生命信号非常微弱,且迅速消失。‘维护者’在爆炸后迅速清理了现场,转移了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和人员。我们无法确认他的确切情况,但……生还的可能性,极低。”

极低。

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刺入顾微微的心脏。她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滚烫的液体溅出来,烫红了手背,她却浑然不觉。脑海中瞬间闪过码头边陆沉舟浴血奋战、如同杀神般的背影,闪过他最后那句冰冷的命令“带她走!”,闪过店铺里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冲天的火光……

他……死了?为了给她断后,死在了“维护者”的爆炸中?

不……不可能……他那么厉害,那么……总是能在最危险的时候出现……他怎么会……

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席卷了她。恨他吗?恨。怨他吗?怨。可当听到他可能已经死了的消息时,那股尖锐的、几乎要将她心脏撕裂的痛楚,却如此真实,如此猛烈,压过了所有的恨意和委屈。她一直以为,对他的感情,只剩下被欺骗和利用后的愤怒与憎恶。可直到这一刻,直到可能永远失去他的这一刻,她才惊恐地发现,那些愤怒和憎恶之下,埋藏的是怎样深刻、怎样纠缠、怎样让她痛不欲生的……羁绊。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低下头,将脸埋进粗糙的羊毛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哭陆沉舟?哭自己这荒诞而悲惨的命运?还是哭这永远无法理清、永远充满伤害和失去的一切?

“指挥官”静静地看着她哭泣,没有安慰,也没有打扰,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温暖的光跳跃着,却照不进顾微微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

良久,顾微微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尽管眼睛红肿,鼻尖通红,但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悲伤和痛苦被强行压入心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你想要我怎么‘合作’?”她看着“指挥官”,声音嘶哑,但异常清晰,“你们和‘维护者’为敌,我也一样。我不想变成他们的‘使者’、‘样本’或者‘原材料’。但我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说出你的条件,和你们的计划。如果我觉得可行,我可以配合。如果我觉得是另一个陷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的“灰狼”和“夜枭”,声音冷了下来,“你们可以现在就把我交还给‘维护者’,或者,杀了我。我受够了被当成棋子摆布。”

她的态度强硬而直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和决绝。“指挥官”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表情依旧平静。

“很合理。”“指挥官”点了点头,“我们确实需要你的合作,但不是以胁迫或欺骗的方式。我们提供保护、信息共享,以及必要的资源和支持。作为回报,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完成几件事。”

“说。”

“第一,我们需要你尽可能回忆并描述你在‘第七观测站’经历的一切,特别是关于那个‘博士’,她提到的‘新世界’、‘秩序’、‘验证’等具体信息,以及基地内部的环境、人员、设备特征。任何细节都可能成为我们找到他们其他据点、了解他们真实意图的线索。”

“第二,我们需要你配合我们的技术专家,对你的‘钥匙’生物特征进行一次更深入、但绝对无创、非侵入性的扫描和分析。目的不是利用你,而是为了建立你的生物特征基线,以便我们能够在你被‘维护者’的探测设备锁定,或者被他们试图远程‘验证’、‘引导’时,第一时间发现并采取反制措施,保护你的安全。同时,这也能帮助我们逆向推导‘维护者’手中可能掌握的关于‘钥匙’的技术细节。”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指挥官”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我们需要你协助我们,找到并接触安德烈·伊万诺夫。我们认为他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在用只有他和穆勒教授知道的方式,隐藏自己,并试图传递信息。你是他最后接触并试图求助的人,你身上可能还有他没来得及、或者用隐秘方式留下的线索。我们需要你仔细回忆和他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他给你的那套工装、那个密码信息之外的任何异常之处。找到安德烈,拿到‘钥匙’的密码部分,是我们能否彻底挫败‘维护者’,甚至摧毁‘信使’技术根源的关键。”

他提出的三个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在为她的安全考虑,并致力于解决根本问题。尤其是找到安德烈这一点,与顾微微自身的愿望不谋而合。

“如果你们分析我的生物特征,数据如何保管?使用权限如何界定?”顾微微问,这是她最担心的一点。她不想从一个研究机构,落入另一个研究机构手中。

“所有数据由我本人和核心技术人员掌握,存储于物理隔离、多重加密的独立服务器。数据仅用于当前对抗‘维护者’的行动,任务结束后,经你确认,可选择性保留用于你的长期健康监护(如果你愿意),或由你监督彻底销毁。我们可以签署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指挥官”回答得毫不犹豫,语气坦诚,“我们不是‘维护者’,我们不追求控制个体,我们只想阻止控制的发生。”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坦诚。但顾微微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协议可以撕毁,数据可以复制,人心……最难测。

“我如何相信你?相信‘灰烬’?”顾微微直视着他的眼睛。

“指挥官”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顾微微意想不到的事。他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自己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然后,将衣领微微向旁边拉开。

在他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皮肤上,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淡粉色的印记。那不是伤疤,也不是纹身,而是一个极其精密的、微型的……芯片植入痕迹?更让人心惊的是,在芯片痕迹周围,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已经愈合很久、但依旧能看出当时深度和用力的——爪痕?或者说是……某种粗暴移除或破坏痕迹留下的撕裂伤疤?

“这是‘维护者’早期‘适应性训练’的标记,也是我脱离时付出的代价。”“指挥官”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深沉的、刻骨的痛楚和恨意,“他们试图给我植入初步的神经调节和定位芯片,以‘优化’我的情绪和‘确保忠诚’。我用了三年时间,忍受了非人的痛苦和几乎精神崩溃的风险,才在一位同样受害的工程师帮助下,强行移除了它,并伪造了死亡记录,逃了出来。这道疤,和我脑中因为粗暴移除而留下的、永久性的神经痛,是我对‘维护者’‘新世界’最深刻的认知。顾小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被他们盯上、被他们‘纳入秩序’意味着什么。我救你,帮你,既是为了对抗他们,也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经历我和无数受害者经历过的地狱。”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那伤痕,那平静语气下深藏的痛楚和恨意,不像伪装。顾微微看着他锁骨下那狰狞的痕迹,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同病相怜?不,他的遭遇,恐怕比她更加惨烈和绝望。

这一刻,她心中的天平,微微向“指挥官”倾斜了一丝。至少,在对抗“维护者”这一点上,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而且,他看起来,比陆沉舟更坦诚,也比周子轩更像一个……“人”。

“我需要时间考虑。”顾微微最终说道,没有立刻答应,“而且,在我同意合作之前,我需要知道你们接下来的具体行动计划,以及我在其中的角色和风险。我不想再被蒙在鼓里,当成诱饵或者一次性工具。”

“可以。”“指挥官”重新系好纽扣,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你有二十四小时考虑。这期间,你可以在这里休息,这是安全的。我们会提供食物、药品,和基本的通讯保障(当然,是受监控的,为了你的安全)。二十四小时后,我需要你的答复。同时,我会让技术专家先开始非侵入性的环境扫描和初步问询,这不涉及你的核心生物数据,只是为可能的合作做准备。你觉得可以吗?”

他的安排合理,给了她缓冲和观察的时间。顾微微点了点头:“可以。”

“很好。”“指挥官”站起身,“‘灰狼’会负责你的安全。有任何需要,可以告诉他。记住,不要尝试擅自离开木屋周围五十米的范围,我们在外围布置了传感器和防御措施,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这里不被暴露。”

说完,他对“灰狼”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木屋后面一个用布帘隔开的小隔间,似乎是他的临时指挥所。

木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壁炉的火光跳动。“灰狼”和“夜枭”依旧守在原地,如同雕塑。

顾微微裹紧羊毛毯,靠在粗糙的木椅背上,闭上眼睛。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飞速运转。

“指挥官”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灰烬”这个组织,真的如他所说是“维护者”的受害者联盟?还是另一个有着自己野心和目的的秘密团体?陆沉舟……真的死了吗?安德烈……你到底在哪里?父亲……你到底知道多少?

还有她自己……这把该死的“钥匙”……究竟会把她的命运,带向何方?

合作?还是拒绝?

这一次,她的选择,可能真的关系到生死,不仅是她自己的,可能还关系到无数被卷入这场风暴的人,甚至……关系到“维护者”口中那个令人恐惧的“新世界”是否会降临。

二十四小时。她只有二十四小时。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木屋的屋顶和窗棂,像是为这场无声的、却更加惊心动魄的博弈,奏响着低沉而压抑的背景音。森林的夜晚,深邃,黑暗,隐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也隐藏着……或许,渺茫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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