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
泥土被推开,一个身影挣扎着从浅坑里坐了起来。
是郑闲。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污浊的空气,感觉肺部火辣辣地疼。
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
“离魂丹”的药力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成一滩烂泥。
但他,活下来了。
他真的活下来了!
郑闲撑着地面,缓缓抬头,望向远处那巍峨的城墙轮廓。
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那里,曾是他的家,是他为之奋斗、为之疯狂、也为之堕入地狱的地方。
而现在,他成了一个“死人”。
一个被家族抛弃,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
失败的痛苦,背叛的屈辱,死亡的恐惧……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他眼底深处的一片冰海。
他输了。
输掉了郑家的内斗。
但他父亲,用一场惊天骗局,让他赢得了另一场赌局。
——关于生死的赌局。
他不再是郑家二公子郑闲。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
一无所有。
但也正因为一无所有,他才真正挣脱了所有的枷锁。
“郑涛……”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父亲……”
他又念出了另一个称呼,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知道,父亲救他,不仅仅是出于父子之情。
更是留下了一颗棋子。
一颗游离在棋盘之外,谁也想不到的棋子。
当郑涛以为自己掌控一切的时候,这颗“死而复生”的棋子,或许会成为颠覆整个棋局的关键。
野心,隐忍。
郑闲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烂泥里。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今天起,他要学的,不仅仅是隐忍。
他要像深渊里的毒蛇,蛰伏,等待,直到能给予致命一击的那一天。
夜风吹过,卷起他破烂的衣衫。
他挣扎着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这个夜晚,郑家二公子死了。
一个全新的郑闲,从坟墓里,爬了出来。三天后。
黑水镇,一家名为“再来一碗”的廉价面馆。
角落里,一个身影正埋头呼噜呼噜地吸着面条。
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粗布短打,灰扑扑的,像是从哪个泥地里刚刨出来。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脸上也抹着几道黑灰,遮住了大半容貌。
正是郑闲。
他现在叫“阿九”。
这个名字是他自己随便取的。初九,他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那天。
一碗阳春面,只有几根青菜,连点油星子都难找。
但郑闲吃得狼吞虎咽,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这是他三天来,吃的第一顿热食。
“离魂丹”的药力还在缓慢消退,身体依旧虚弱,但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连站立都费劲。在城外那座破庙里,他靠着野果和溪水,硬是撑了三天。
活下来,感觉真好。
哪怕是像现在这样,以一个最卑微的身份,吃着最廉价的食物。
他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过面馆里的每一个人。
几个扛着麻袋的苦力,正高声谈论着码头的工钱。两个小贩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算计着明天的生意。
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一个没有了郑家二公子光环,真实、粗粝、却也充满生机的世界。
他喜欢这种感觉。
像一条鱼,重新回到了陌生的水域。危险,却也自由。
他现在最缺的,是钱。
没有钱,寸步难行。
他原本打算在黑水镇找个短工,先安顿下来。但码头的活儿太重,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吃不消。其他的,又都需要熟人引荐。
正当他思索着下一步计划时,邻桌两个江湖人打扮的汉子,压低了声音的对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西山那座废矿,又出事了。”
“哪个废矿?刘家那个?”
“可不是嘛!前天晚上,又有两个不信邪的摸进去想偷点矿石,结果一个疯了,一个再也没出来。”
“嘶……真有那么邪乎?不是说早就采空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半夜能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哭声,还有铁链拖地的声音。刘家请了好几拨高人去看,都说阴气太重,不敢沾手。现在那矿山,白送都没人要了。”
郑闲吃面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慢了下来。
西山废矿?
他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一本他曾经在家族藏书阁里看过的古籍——《异物考》。
上面记载过一种名为“阴髓石”的奇特矿物。
这种矿石本身毫无价值,但在形成过程中,会吸引地底深处的阴煞之气。当阴煞之气汇聚到一定程度,便会产生幻象,迷惑心智,发出各种怪声。凡人靠近,轻则神智错乱,重则精气被吸干而亡。
在世人眼中,这便是“闹鬼”。
但《异物考》的后半段却提到,阴髓石矿脉的深处,往往会伴生一种至宝——地魄温髓。
那是淬炼肉身、修复神魂的极品灵物!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机缘!
“离魂丹”伤及了他的根本,若没有天材地宝调理,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甚至会留下永久的暗伤,断绝武道前路。
他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那两个江湖人又聊了几句,话题便转到了别处。
但郑闲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他将碗里最后一口面汤喝得干干净净,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然后,他站起身,混入人流,消失在街角。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阿九”。
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到,一颗复仇的种子,已经在这片不起眼的土壤里,找到了破土而出的方向。
……
郑家,书房。
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郑涛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将手中的狼毫笔重重一放,墨点溅出,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刺眼的污迹。
“砰!”
他一掌拍在桌上,上好的紫檀木桌发出一声闷响。
不对劲。
还是不对劲。
他已经接管了郑闲之前所有的产业和人手,整个郑家,除了几位不问世事的老人,几乎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他赢了。
赢得干脆利落。
可为什么,他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闭上眼睛,仔细复盘着整件事的每一个环节。
从布局陷害,到激化矛盾,再到最后请出家法“处死”郑闲。
一切都堪称完美。
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就连家族里的那些长老,也无话可说。
父亲的态度……
对了,是父亲。
郑涛猛地睁开眼。
父亲的反应太平静了。
他虽然表现出了丧子之痛,甚至一度闭门谢客。但郑涛总觉得,那悲伤之下,缺了点东西。
缺了那种真正的、撕心裂肺的绝望。
更像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无奈。
仿佛郑闲的死,是一个早就预料到,并且已经接受了的结果。
这不合理。
郑闲再怎么不成器,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除非……
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毒蛇般钻进郑涛的脑海。
他悚然一惊,随即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离魂丹”是他亲手交给行刑之人的,那人是他最心腹的手下,绝无背叛的可能。
尸体也是经过检验的,心跳、呼吸全无,身体冰冷僵硬,确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最后被扔进乱葬岗,一夜之间,怕是早就被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自己多心了吗?
因为胜利来得太容易,所以反而疑神疑鬼?
“咚咚。”
书房的门被敲响。
“进来。”郑涛收敛心神,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单膝跪地。
“家主。”
“说。”
“按您的吩咐,我们又去乱葬岗查探了一遍。”黑衣人低着头,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二公子的尸体……不见了。”
郑涛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顿住。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不见了?”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喜怒,“什么叫不见了?”
“回家主,就是……找不到了。我们按照当初掩埋的记号去找,只发现一个被挖开的浅坑。坑边有挣扎的痕迹,还有一些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向北边的荒野。”
黑衣人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人检查过,坑里和周围,都没有发现血迹和骨骸碎屑,也不像是被野兽刨开的。现场的野狗,似乎也对那个坑洞敬而远之。”
“脚印?”郑涛的瞳孔微微收缩,“一个人的脚印?”
“是的。看脚印深浅,似乎……那人身体很虚弱,走得一瘸一拐。”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郑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尸体不见了。
被挖开的坑。
挣扎的痕迹。
一个人的、虚弱的脚印。
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最不愿相信,也最不敢相信的可能。
郑闲……没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怎么会?
“离魂丹”是假的?不可能,那是他从黑市花重金求来的奇毒,亲眼见过试药的效果。
行刑的人出了问题?更不可能,那是跟了他十年的死士。
难道是父亲?
是父亲在暗中动了手脚,用某种方法救下了郑闲?
一瞬间,之前所有的不安和疑惑,都有了答案。
父亲那过于平静的悲伤,那仿佛早就接受了结局的态度……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招瞒天过海!
“呵呵……呵呵呵呵……”
郑涛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丝冰冷的疯狂。
他终于明白,自己赢的,只是棋盘上的胜利。
而父亲,却留下了一颗最致命的棋子,藏在了棋盘之外!
一个“已死”之人,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幽灵。
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躲在暗处,用任何身份,任何手段,对自己发起致命的攻击。
而自己,却连他在哪,变成了什么样子,都一无所知。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条毒蛇,随时可能从黑暗中窜出来,咬断自己的喉咙。
“家主……”黑衣人感受到那股令人心悸的寒意,不由得压低了身体。
“去。”郑涛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冷得像冰,“动用我们所有在外的暗桩,给我查!”
“查什么?”
“查所有最近出现的,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身体虚弱,却又眼神不甘的人!”
“无论用什么方法,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活要见人,死……我要亲眼看见他的尸体!”
郑涛的眼中,杀机毕露。
他以为自己是猎人,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了猎物。
这场兄弟相残的游戏,原来,才刚刚开始。
……
西山,废矿入口。
洞口黑漆漆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阵阵阴风从里面吹出,带着一股泥土和铁锈混合的腥气,让人不寒而栗。
郑闲站在洞口,静静地看着。
他找了一根结实的木棍充当拐杖,身上背着用破布包裹的简陋行囊,里面只有一点干粮和一小袋火石。
他能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寒之气,正不断刺激着他的神魂。
常人在这里站久了,恐怕就会头晕目眩,产生幻觉。
但他不同。
“离魂丹”虽然伤了他的身体,却也让他的神魂,对这种阴煞之气变得异常敏感。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丝丝肉眼不可见的黑气,正从矿洞深处弥漫出来。
《异物考》上的记载,是真的。
这里,真的有阴髓石矿脉。
也意味着,很可能真的有地魄温髓!
富贵险中求。
这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他不能放过。
他没有丝毫犹豫,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黑暗之中。
矿洞里,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是崎岖不平的碎石,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腐臭。
郑闲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踩得很稳。他的眼睛,在短暂的黑暗适应后,已经能勉强看清周围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