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主矿道,向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那股阴寒之气就越发浓郁。
他的脑袋开始有些发沉,耳边也仿佛响起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呢喃声。
时而是女人的哭泣,时而是婴儿的啼哭,时而又是金属锁链在地上拖行的“哗啦”声。
幻觉来了。
郑闲心中一凛,立刻咬破舌尖。
一股血腥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知道,这是阴髓石散发的阴煞之气在影响他的心智。如果他心神失守,就会彻底迷失在这里,成为那些传闻中的“疯子”之一。
他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
他需要保持体力和清醒。
就在这时,他的耳朵动了动。
不对。
这不是幻觉!
在那些虚无缥缈的哭泣和呢喃声中,夹杂着一个真实的声音。
是一个……极其轻微的,石块滚动的声音。
有人!
矿洞里除了他,还有别人!
郑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岩壁的阴影里,连啃了一半的麦饼都死死攥在手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会是谁?
是和他一样,觊觎矿洞秘密的江湖人?
还是刘家派来看守的人?
又或者是……郑涛派来追杀他的?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不敢妄动。
现在的他,脆弱得像一张纸,任何一个稍微强壮点的成年人,都能轻易地要了他的命。
他必须忍。
忍到对方先暴露。
那细微的滚动声,停顿了一下,似乎也在倾听着什么。
双方,都陷入了死寂的对峙。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郑闲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狂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郑闲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一个压抑着痛苦的、少女的闷哼声,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
“嗯……”
是个女的?
而且,好像受伤了?
郑闲眉头紧锁。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一个受伤的少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
他更加不敢动了。
未知,才是最大的危险。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方向,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摸索声,紧接着,一点微弱的火光,亮了起来。
火光下,一张苍白而倔强的脸,映入了郑闲的眼帘。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夜行衣,但左边的袖子已经被鲜血染红,手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似乎是刀伤。
她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如纸,嘴唇却紧紧抿着,眼神里没有丝毫怯懦,反而充满了警惕和狠厉。
她点燃的,是一根特制的火折子,光亮很小,但足以照亮她身前的一小片区域。
借着火光,郑闲看到,她正在用右手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准备给自己上药。
但因为左臂无法动弹,动作显得非常笨拙。
是她!
郑闲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出了这个少女。
或者说,他认出了少女腰间挂着的一块不起眼的黑色铁牌。
铁牌上,刻着一个古朴的“林”字。
那是天风城另一个大家族,林家内卫的身份令牌!
林家,是郑家多年的死对头!
这个林家的内卫少女,为什么会深夜出现在这里?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难道……她是来探查这个废矿的秘密?被什么人袭击了?
郑闲的脑子飞速转动。
这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他看着少女费力上药的样子,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型。
他现在一无所有,势单力薄。
而郑涛,已经开始怀疑,并很可能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在找他。
他需要盟友。
或者说,他需要一个能替他吸引郑涛注意力的靶子。
而林家,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能通过这个少女,和林家搭上线,将郑涛“假死”自己的消息透露给林家……
林家和郑家本就是死敌,得到这个消息,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绝对会抓住这个机会,大做文章,将郑家,尤其是将新任家主郑涛,推到风口浪尖上!
到那时,郑涛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来大海捞针地找自己?
而自己,就可以趁机躲在幕后,安心发育。
借刀杀人!
驱虎吞狼!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
郑闲的眼神,变了。
他看着那个在火光下独自挣扎的少女,就像看着一件完美的工具,一个能撬动整个天风城局势的支点。
当然,风险也很大。
暴露自己,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林家的手上。
但,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开始思考如何现身,才能在不引起对方敌意的情况下,获得她的信任。
直接走出去?不行,她现在警惕心极高,恐怕会立刻动手。
装作路过的普通人?更不行,普通人谁会半夜来这种鬼地方。
那么……
他看了一眼少女血流不止的伤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破烂的衣服。
一个想法,浮上心头。
他缓缓地、故意地、加重了自己的呼吸声。
“呼……吸……呼……”
那粗重而虚弱的呼吸,在寂静的矿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果然,火光下的少女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瓷瓶都差点掉在地上。
“谁?!”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一手握紧了火折子,另一只没受伤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短刃。
郑闲没有回答。
他继续保持着那种虚弱的呼吸节奏,然后,拄着木棍,发出“哒……哒……”的声响,一步一步,缓慢地从黑暗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低着头,佝偻着背,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油尽灯枯、身受重伤的逃难者。
火光,慢慢照亮了他的脸。
一张被黑灰弄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一双……因为“离魂丹”后遗症而显得黯淡无光,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精明算计的眼睛。
少女冰冷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寸一寸地刮过郑闲的身体。
从他破烂的、沾满污泥的衣角,到他拄着木棍、微微颤抖的手,最后,定格在他那张黑灰交加、几乎看不出五官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火光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怪异地扭曲。
“水……”
郑闲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破裂的声音,仿佛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他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那个卑微、佝偻的姿态,似乎连抬起头的力气都已经耗尽。
这个姿态,能最大程度地隐藏他眼神深处的算计。
少女没有动,更没有拿出水袋。
她握着短刃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是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警惕,“为什么会在这里?”
废弃的矿洞,深夜,一个重伤的林家内卫,一个来路不明、半死不活的男人。
这组合,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杀机。
郑闲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最好的表演,是行动。
他身体晃了晃,似乎连站立都成了奢望,然后,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
那不是装出来的虚弱干咳,而是发自肺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震动!
这是“离魂丹”后遗症最真实的体现。药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顺势而为,将这份痛苦,十倍、百倍地演绎出来。
一口暗红色的浓痰,混合着黑色的血块,被他从喉咙深处咳出,落在脚下的尘土里,触目惊心。
少女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这种咳血的状态,不像是伪装。那是真正伤及肺腑的内伤,而且是陈旧性的、不断恶化的伤。
就在她心神微动的一瞬间,郑闲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扑通!”
他像一截被抽掉所有筋骨的烂木头,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摔在几米外,而他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埃。
他脸朝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死寂。
矿洞里只剩下火折子燃烧时,那细微的“噼啪”声。
少女依然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但紧绷的身体,却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一个如此重伤、连站都站不稳的人,还能有什么威胁?
如果是郑家派来的诱饵,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难道郑家会用一个濒死的暗卫,来设计她这么一个同样受了重伤的小角色?
不合理。
逻辑上说不通。
但……常理,在很多时候都会骗人。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用脚尖,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郑闲垂落在地的手。
没有反应。
像一滩烂泥。
她又等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确认他不是在用什么龟息功之类的秘法诈死。
他的呼吸依旧微弱、紊乱,完全是一个油尽灯枯之人该有的样子。
警惕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她走上前,蹲下身,但受伤的左臂依旧护在身前,右手里的短刃,刃尖始终对着郑闲的后心要害。
她伸出没受伤的手,十分费力地将郑闲的身体翻了过来。
火光下,那张脸更清晰了。
虽然被黑灰覆盖,但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闭,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
他的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喂!醒醒!”
少女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
郑闲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道缝隙。
那双眼睛,浑浊,黯淡,找不到焦点,就像垂死的老人。
“水……”
他依旧在重复这个字,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几乎变成了气音。
这一次,少女犹豫了一下。
她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水袋,拔开木塞,小心地递到他的嘴边,只让他抿了一小口。
清凉的泉水滑入喉咙,郑闲像是被注入了一丝生机,剧烈地呛咳了两声,才缓过劲来。
他的眼神,似乎也清明了一点点。
“你是谁?”少女再次发问,声音里的冷意不减分毫,“说!不说就死在这里!”
郑闲的目光,茫然地在少女脸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辨认什么。
他看到了少女衣襟上,那个用银线绣成的、小小的“林”字。
虽然被血污浸染,但依然清晰。
时机,到了。
“我……咳咳……”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我是……郑家的人……”
郑家!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瞬间刺入少女的神经!
她手里的短刃,猛地向前递了一分,锋利的刃尖几乎要贴上郑闲的喉咙!
“郑家的人?”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你跟踪我?”
郑闲仿佛没看到那致命的锋利,浑浊的眼中,忽然涌起一股混杂着悲愤、绝望、还有刻骨仇恨的情绪。
这种情绪如此真实,如此浓烈,让少女准备出手的动作,都为之一滞。
“我不是……跟踪你……”郑闲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是在……逃命!”
“逃命?”少女皱眉,“谁在追杀你?”
“郑涛!是郑涛那个畜生!”
郑闲猛地拔高了音量,激动之下,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暗红的血丝。
郑涛!
这个名字,让少女的瞳孔猛地收缩。
郑家新任家主,天风城有名的笑面虎,心狠手辣。
林家不止一次吃过他的亏。
“你胡说什么?”少女厉声喝道,“你是郑家的人,郑涛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郑闲的目光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像一头濒死的孤狼,“因为我……是闲少爷的亲卫!”
闲少爷……
那个传说中体弱多病,上个月刚刚“病逝”的郑家前任继承人,郑涛的亲哥哥,郑闲?
少女的心,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