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鸳儿继父的死讯传到崔府时,她正对着新送来的、属于平妻规制的几匹云锦,挑选着给四儿做春衫的料子。
冬梅小心翼翼地将外面打听来的消息禀报完,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冬梅刚刚小心翼翼的说出那个死鬼继父。在各个赌场抽老千儿,被人装进麻袋乱棍打死时,细细的观看者主子的表情……
李鸳儿捻着光滑锦缎的手指顿住了,久久没有言语。
心中涌起的情绪复杂难辨。
惊,是有的。
虽说料到那赌鬼迟早有此一劫,但真听到被乱棍打死、弃尸乱巷的惨状,仍觉心头发寒。
喜,更是真切。那座压在她和母亲头上多年、吸髓饮血的大山,终于轰然倒塌!
从此,母亲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为那无底洞般的赌债以泪洗面。
她甚至感到一种扭曲的轻松,仿佛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可那一点点难过,也如同梅雨时节墙角滋生的青苔,悄然蔓延。
不是为了那死去的男人,他死有余辜。
她是为母亲难过。母亲还不到五十,往后漫长岁月,家里没了成年男人撑门立户,
纵然关起门来日子清净了,可在外头,孤儿寡母,难免要受人轻看、受人欺负。
弟弟年纪尚小,顶不起门户。母亲这个年纪,拖着几个孩子,再想寻个可靠的伴,怕是难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冬梅:“偷偷给我母亲送些银子去,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
就说是她以前帮过的一个远房亲戚感念旧恩,听闻家中变故,送来的抚恤。让她……好生度日,莫要太过悲伤。”
因为自从上次母亲被继父逼着来找自己要钱之后,回去终日闷闷不乐,
她听二妹传来话说:母亲内心非常难过,说这个破娘家拖累到女儿快拖垮了。
说打死也再不去找女儿要钱了,而且跟父亲也大吵了一架。
她了解母亲,直接给钱,母亲未必肯要,反而会让她担忧自己在府中的处境。
果然,李氏收到那笔“意外之财”,虽疑惑,却也解了燃眉之急。
她确实没有为那个死鬼丈夫流太多眼泪,更多的是一种解脱后的茫然与沉重的生活压力。
她将钱仔细藏好,那是将来要给儿子娶媳妇的。
为了多挣几个铜板,她又咬牙接了一份缝麻袋片的活计。
白日里给大户人家浆洗厚重的衣物,双手在冷水中泡得红肿。
傍晚,便去城西的麻袋坊领回半成品的麻袋片。
那麻袋片浸过桐油,又厚又硬,一大卷扛在肩上,压得她本就瘦弱的身体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这日傍晚,夕阳将人影拉得老长。
李氏正扛着那沉重的麻袋卷,气喘吁吁地走在回家的巷子里,额上汗水混着灰尘,黏腻不堪。
她感觉肩膀快要被压垮,眼前阵阵发黑。
忽然,肩上一轻,那沉重的负担被人从后面稳稳接了过去。
一个低沉憨厚的声音响起:“大娘,您住哪里?我帮您送家去吧。
放心,我不是坏人。”
李氏惊愕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脸庞。
这后生穿着码头苦力常见的粗布短打,衣裳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
他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朴实的善意,让人莫名的心安。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李氏全身。
在这被生活磋磨得几乎麻木的岁月里,这样一份不经意的、来自陌生人的援手,如同阴霾里透进的一束阳光,照得她眼眶都有些发热。
“谢谢你啊,后生!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她连声道谢,声音带着哽咽。
她回头看见小儿子也扛着一小卷跟在后面,脸蛋憋得通红,连忙想去接,
“这个叫哥哥吧,好心的哥哥帮妈妈扛这么大卷儿,你这份妈妈帮你扛。”
小儿子却倔强地一扭身子:“不用!您歇着吧,我自己能扛动!”
他抬头,害羞地看了石头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
石头憨厚地笑了笑,没再多言,扛起那沉重的大卷,右手还帮着小孩子提着后背的麻袋卷。跟着李氏往家走。
破旧却收拾得干净的小院里,二妹正蹲在一排大木盆前,用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听到母亲回来的动静,她慌忙站起身,双手在破旧的围裙上胡乱擦着水渍。
“丫头,快过来搭把手!”李氏喊道。
“不用,大娘,放哪儿,我帮您放好就行。”石头说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站起身的二妹脸上。
就在这一刹那,石头愣住了。
这姑娘……眉眼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
尤其是那低头时颈项的弧度,那抬起眼时瞬间的惊慌……像谁呢?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他心底掠过,却抓不真切。
二妹被他看得脸颊绯红,心如鹿撞,慌忙又低下头,
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如蚊蚋:“多……多谢这位大哥。”
就这样,石头成了这个清贫小院的常客。
他力气大,帮着扛麻袋片是举手之劳。
渐渐地,他也从李氏絮絮叨叨的诉说中,了解到缝麻袋片可以赚些辛苦钱。
想着自己也要攒钱买个小院子,他便也去接了些活计,有时干脆就在李氏家的院子里,借着昏暗的天光,用粗大的缝针,一针一线地缝着那厚实的麻袋。
三十个袋子换一个铜板,钱不多,却是一份踏实的希望。
命运的轨迹,在此刻形成了一个无人察觉的闭环。
石头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他心生怜悯、时常帮忙的善良大娘,就是他心底那个不敢触碰的名字——李鸳儿的亲生母亲。
这一日,李鸳儿向崔展颜告假一日。
她如今身为平妻,出入府邸比往日自由许多。
是想着继父去世后,放心不下母亲,回去探望。
崔展颜对她心存愧疚,加之四儿离不开她,自是百依百顺,还特意吩咐备了些寻常布料和米粮让她带上。
马车停在巷口,李鸳儿扶着冬梅的手走下,看着眼前熟悉又略显陌生的家门,心中感慨万千。
她刚走到院门口,恰巧撞见石头扛着一大卷麻袋片,正从里面走出来,准备去交货。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鸳儿脸上的从容瞬间碎裂,化为极致的震惊与慌乱,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尖冰凉。
石头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瞳孔骤缩,肩上沉重的麻袋卷仿佛失去了重量。
他看着眼前这个锦衣华服、气度已然不同的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鸳……鸳儿小姐?她怎么会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久别相逢,让石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女主。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破旧门板发出的吱呀声。
“鸳儿?你回来了?”李氏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女儿,脸上露出惊喜,
又见两人这般情景,愣了一下,随即用围裙擦着手,恍然笑道:
“你看巧不巧!你们……你们这是见过?
鸳儿,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那个好心常帮咱们扛东西的后生,石头。”
之前听母亲捎信来说,遇到一个好心小伙子,经常来家里一起缝麻袋,叫石头……
当时听到石头两个字,他还心里咯噔一下,
但后来一想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
毕竟在那个年代,孩子生下来叫石头,榔头,锤子,斧头的一大把。
穷人家的孩子起个笨名,好养活。
也再也没多问过。
李鸳儿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哦……是,是见过。妈妈,这就是我……我从前在府里当差时,认识的一位……伙计。”
伙计。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石头一下。
“原来都是熟人!你看这缘分!”
李氏浑然未觉两人间的暗流汹涌,热情地招呼,
“石头,别站着,快进屋坐!鸳儿回来了,正好,今天都在家里吃晚饭!
我这就去做饭!”
她说着,便风风火火地钻进了简陋的厨房。
门帘晃动,缝隙里,二妹偷偷探出半张脸,
目光在石头和李鸳儿之间悄悄流转,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琢磨的、
混合着好奇与一丝莫名失落的表情。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李鸳儿和石头。气氛尴尬而凝滞。
当李鸳儿从母亲口中得知,石头不仅常来帮忙,
甚至也接了缝麻袋片的活计,偶尔还会来家里一起做活时,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她脑中闪过。
继父不在了,弟妹年纪尚小,家里确实需要个能偶尔搭把手的男人。
而石头……他憨厚,可靠,最重要的是……他似乎,并未因她的“背叛”而怨恨,依旧保持着那份质朴的善良。
她看着他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双手,
看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
心中那早已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涌出一丝混杂着愧疚、怜悯,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悸动的暖流。
自那日后,李鸳儿回娘家的次数,悄然增多了。
她总是能找到合适的理由——给母亲送些用度,看看弟妹功课,或是单纯“散心”。而每次回去,似乎总能“偶遇”前来送活计或取材料的石头。
她借着“家里没个成年男人,弟妹尚小”的理由,言语间流露出对石头时常帮衬的感激,
甚至偶尔在其他人眼里,会以崔府少奶奶的身份,赏赐他一些不值钱却实用的旧物或吃食,
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全然疏远,也不过分亲近。
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眼神交流,才会让彼此的内心心领神会。懂得那种久别重逢的内心涌动。
崔展颜对她心存补偿,加之她如今地位稳固,又掌着府中部分事务,只要不涉及原则,对她频繁回娘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以子贵,四儿是他的命根子,只要李鸳儿安分守己,照顾好四儿,这些小事,他乐得纵容。
命运的丝线,在经历了撕裂、扭曲之后,似乎又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悄悄重新连接。
只是这一次,缠绕其中的,是更深的秘密,更复杂的人心,与一份在贫贱与富贵夹缝中,悄然滋生的、危险而微妙的情愫。
李鸳儿看着在院子里帮弟弟修理破凳子的石头,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心中一片纷乱茫然。
这兜兜转转的重逢,究竟是命运的仁慈,还是又一个漩涡的开始?
她不知道,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这脆弱的平衡上,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