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栖梧院内已是一片寂静,只余檐下几盏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鸳儿刚哄睡了承恩,正坐在灯下翻看一本杂记,心思却早已飘远,盘算着宫中妹妹传来的消息以及崔府内越发微妙的局势。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下人低低的劝阻和一声不耐烦的呵斥。
李鸳儿眉头微蹙,刚放下书卷,房门便被“哐当”一声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随之扑面而来。
崔展颜站在门口,身形有些摇晃,玉冠微斜,几缕墨发垂落额前,平素那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此刻泛着红丝,里面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烦躁与愠怒。
他俊朗的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锦袍的领口也松开了些许,显得有些狼狈。
“爷……”守在门外的丫鬟惊慌地看向李鸳儿。
李鸳儿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起身迎了上去,脸上瞬间挂起了温婉关切的面具,伸手欲扶他:
“夫君,这是怎么了?怎的饮了这么多酒?仔细身子。”
崔展颜却一把挥开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儿,踉跄着走到桌边,重重地坐了下来,拿起李鸳儿方才喝了一半的凉茶,仰头便灌了下去,水渍顺着他的下颌滑落,洇湿了衣襟。
“哼!”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带着浓浓的醉意和不满,“一个个的……都没一个省心的!”
李鸳儿心中明了,面上却故作不解,重新斟了一杯温茶递过去,柔声道:“夫君这是在哪里受了气?说出来,妾身虽愚钝,也能听着,为您分分忧。”
崔展颜抬起泛红的眼,定定地看了李鸳儿片刻,目光似乎有些迷离,又似乎带着一丝难得的、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他猛地抓住李鸳儿的手,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
“鸳儿……还是你好……”他声音沙哑,带着酒后的黏腻,“懂事,知冷知热,从不给爷添堵,不争不抢的……爷心里都清楚……”
李鸳儿任由他抓着,指尖传来的力度和温度让她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嘲弄。不争不抢?若非她早已看透他的凉薄,暗中布局,步步为营,只怕早已被他,被这崔府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夫君谬赞了,伺候夫君,是妾身的本分。”她声音依旧柔和,如同最熨帖的温水。
“本分?哼!”崔展颜像是被这个词刺激到了,猛地甩开她的手,情绪激动起来,“有些人连本分都忘了!仗着有几分姿色,便以为能拿捏住爷了?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他口中的“有些人”,指的自然是那位新得宠的四姨太。李鸳儿早已从眼线处得知,那四姨太柳氏,出身盐商之家,容貌身段确是顶尖,尤擅音律,初入府时对崔展颜也是千依百顺,极尽奉承。
可日子久了,见识了崔府的富贵,又自觉抓住了崔展颜的几分喜爱,心思便活络起来。她娘家经营着两个盐场,一心想攀上“官盐”的招牌,将生意做大,这枕头风吹了不知多少遍。
崔展颜起初贪恋新鲜,也曾随口敷衍,答应为其斡旋。可“官盐”之名,关乎国策税收,岂是他一个盐铁转运司副使能轻易许出的?
即便他手中有些权力,也需打点各方,风险极大。
柳氏进府半年,肚子没动静,娘家的愿望又迟迟未能实现,日渐焦躁,便开始使小性子,今日更是寻了个由头,将前去安抚的崔展颜直接赶出了房门。
这对于一向顺风顺水、在女色上无往不利的崔三少爷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是个商贾之女!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了?”
崔展颜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响,“竟敢给爷甩脸子!
还敢提要她家那破盐场的事!官盐?她以为那是街边的大白菜吗?蠢妇!”
他醉眼朦胧地看向李鸳儿,仿佛要在她这里寻求认同和慰藉:
“鸳儿,你说……爷对她还不够好吗?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哪样短了她的?她竟如此不知足!还敢要挟起爷来了!”
李鸳儿安静地听着,心中冷笑连连。看,这就是他崔展颜。需要你时,便是千好万好;
一旦你触及他的利益,或是让他感到麻烦,便立刻翻脸无情,斥之为“蠢妇”。那柳氏也是天真,竟以为枕边风情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官场利益。
她轻轻抚上崔展颜的背,如同安抚一只暴躁的困兽,声音低柔,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夫君消消气,柳妹妹年纪小,或许只是心急娘家之事,并非有意顶撞夫君。官盐之事关系重大,夫君自有考量,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夫君慢慢教她便是,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她这话,看似在为柳氏开脱,实则句句都在拱火,提醒着崔展颜柳氏的“不懂事”和“贪得无厌”。
果然,崔展颜闻言更是恼怒:“教?怎么教?这等蠢钝如猪的女子,眼里只有她娘家那点破铜烂铁!
哪像你……”他再次抓住李鸳儿的手,语气竟带上了几分罕见的“真挚”,“鸳儿,你跟了爷这么多年,受了委屈也从不吭声,只知道默默伺候爷,照顾孩子……爷都知道,都知道……是爷有时候……对不住你……”
这酒后吐出的“真言”,若是搁在几年前,那个对他还存着几分爱意与期盼的李鸳儿听了,或许会感动不已。
可如今,听在李鸳儿耳中,只觉得无比讽刺。对不住?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就能抵消她这些年受的屈辱、隐忍和算计吗?
能换回她委屈时候太多的无奈,能换回嗣儿和承恩险些被构陷的惊惧吗?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冰封的寒意,声音依旧温顺得滴水不漏:
“夫君言重了。能伺候夫君,是鸳儿的福分。只要夫君心里……偶尔能有鸳儿和孩子们的一席之地,鸳儿便心满意足了。”
她的柔顺与“不求回报”,此刻在醉酒且受挫的崔展颜眼中,成了最珍贵的品质。他长叹一声,似乎疲惫至极,将头靠在了李鸳儿的肩上,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用的冷松香,扑面而来。
“还是你好……鸳儿,今晚……爷就在你这歇了……”
李鸳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哄着承恩一般:“好,妾身伺候夫君歇息。”
她扶着脚步虚浮的崔展颜走向内室,面上依旧是一派温婉柔顺,心底却是一片澄澈的冰冷。看着他此刻卸下心防、略显脆弱的模样,
她想到的却是他与陶家父女那致命的“把柄”,是他可能对陶春彩起过的杀心,是他在这府中纵情声色却又凉薄无情的本质。
这醉后的依恋与“真情流露”,不过是他暂时的失意寻求的慰藉罢了,当不得真。而她,也早已不再是那个会为这点虚情假意而动容的李鸳儿了。
夜色深沉,栖梧院内,一个醉语倾诉,一个冷眼旁观,各自心怀鬼胎,同床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