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内的那场戏剧性会面,如同一颗投入长安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波浪已平息,深处的水流却在悄然转向。
程处默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
自那日后,他俨然成了“承味斋”的编外伙计,三天两头便呼朋引伴而来。
一时间,西市这寻常角落,竟成了长安纨绔们新的“据点”。
一群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嘻嘻哈哈地围住小小的食摊,本身就是一道惹眼的风景。
他们起初是冲着程处默的面子,尝过之后,纷纷被那辛辣鲜香的滋味俘获。
“承老板!这辣肉脯,给我包十斤!带回去让我家老爷子也开开眼!”
“妙啊!这拌豆皮,佐酒堪称一绝!往后我府上设宴,下酒菜就认准你家了!”
承宇的生意,如同春日的蔓草,疯狂滋长。
小推车早已不堪重负。
他当机立断,租下了隔壁一处更狭小的院落,挂牌“承味斋工坊”,雇了四名手脚麻利的妇人,按照他定下的章程,负责清洗、切配、熬煮和分装。
承宇的角色,悄然从亲力亲为的摊主,转向了运筹帷幄的掌舵人。
李德謇则安静了许多。
那日太子的冷脸与程处默“勾肩搭背”的“教诲”,显然起了作用。
他再未踏足南城这片“贫民之地”,即便在平康坊的笙歌宴席间,听人谈起西市那家味道独特的食铺,也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面色变幻几下,终究没再吐出什么难听话。
变化最隐晦,也最关键的,是太子李承乾。
那次成功的“微服私访”与“仗义执言”,他被礼法规训的躯壳里,注入了一丝活气。
他未再亲身莅临,但东宫的触角以更谨慎的方式延伸过来。
隔上几日,便有内侍扮作寻常百姓,持着信物前来。
有时取走几样新研制的吃食,有时则送来些许“用旧了”的笔墨纸砚或寻常书籍,名目自然是“体察民情,与民同乐”。
承宇和许如梦心领神会,这是太子在不动声色地维持联系,提供着无形的庇护。
他们感激这份心意,行事却愈发谨慎,深知这份“恩宠”背后潜藏的风险。
在这看似一帆风顺的表象下,王延礼的身影如同蒸发了一般。
市署的差役再见承宇,脸上堆起的笑容近乎谄媚,办事效率也高得惊人。
承宇心头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他深知,叫嚣的恶犬未必可怕,缩回阴影中舔舐伤口等待时机的毒蛇,才真正致命。
王延礼的沉默,或许正意味着更深的谋划在暗处发酵。
这日傍晚,工坊歇了工,炊烟散尽。
承宇在新租的小院里就着夕阳的余晖核对账本。杜子腾拿着新画的包装图样兴冲冲赶来,衣袂带风。
“承兄,请看此图!我融了些西域胡风元素进去,如今长安胡商云集,或能更引人注目……”
得益于为“承味斋”设计包装、招牌,杜子腾得了不少润笔费,虽未大富,但脸上已褪去几分愁苦,眉宇间焕发出许久未见的神采。
承宇含笑接过,正要细看,许如梦(方知许的意识主导)从屋内走出,手中拿着一卷素笺,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承宇,杜先生,我有一念,或可拓宽我等之路。”她将素笺在石桌上铺开,上面已写了几行清秀的字迹。
“哦?又有何妙想?”承宇放下图样,饶有兴趣地问。
“我在想,”许如梦指尖轻点素笺,“如今承味斋的酱料肉脯虽好,终究是市井佐餐之物,格局有限。我们能否做一些更精致滋养,甚至……更风雅的东西?一些,或许能登大雅之堂,乃至……进入某些高门深院的东西。”
她顿了顿,见两人凝神细听,便继续道:“譬如,遵循药食同源之理,择选上乘红枣、陈年桂圆、宁夏枸杞、地道老姜,佐以精炼饴糖,文火慢熬,收拢成玉润金膏。女子冬日取一匙,以沸水化开,暖宫活血,容颜常驻。再譬如,精选三蒸三晒的粳米、淮山药,配以炒香核桃、黑芝麻,研磨成粉,温水调匀,便是一盏温补脾胃的养生珍羹。”
杜子腾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击节赞叹:“妙啊!嫂夫人此思,真是别开生面!此等雅物,光听名目便觉清贵,绝非寻常吃食可比!”
承宇心中亦是豁然开朗!
他瞬间明白了许如梦的深意。直接入口的吃食,想送入高门,尤其是宫廷,门槛极高,风险极大。
“养生”“雅趣”旗号的精致膏方珍粉,格调高雅,容易吸引贵妇和宫眷的注意,养生食品对身体确实又大有益处!
“此计大善!”承宇目光灼灼,“此类养生之物,用料精、工时久、寓意好,价值自然不菲,正合高门大户乃至宫闱之需。”
许如梦点头:“正是此理。所以,此物从内到外,都需极致用心。配方需反复调试,确保功效与口感俱佳。而这盛放之器……”她看向杜子腾,“更是重中之重,需请杜兄费心设计,既要雅致不俗,符合身份,又要密封妥帖,保证品质。”
杜子腾顿时感到重任在肩,更是豪情满怀:“承兄,嫂夫人放心!我定当竭尽所能,设计出配得上这等雅物的包装!瓷瓶的形制、釉色、题字、纹样,皆需细细推敲,务求完美!”
“好!”承宇拍板,“如梦,你全力负责配方研制与工艺确定。杜兄,包装设计及产品命名,就全权托付于你!我们要做的,是一件能体现承味斋最高水准的精品!”
就在三人围绕这全新的“精品养生”路线热烈讨论之际,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
是苏定方。他回来了。
承宇和许如梦立刻迎上前。
苏定方虽面带倦色,眼神锐利依旧,对着承宇抱拳,声音低沉而清晰:“先生,幸不辱命。”
三人迅速进屋,掩上房门。苏定方压低声音,语速快而平稳:
“洛阳一切安好。赵渠与杨婉将如梦坊打理得井井有条,虽未扩张,根基稳固,营收不减。姑射县那边,小莲已妥善安置,承李记的招牌重新挂起,老太爷和老夫人身体康健,只是……思念之情甚切。”
说着,他从贴身行囊中取出一封家书和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家书是许父许母颤巍巍写就的,字里行间满是牵挂。
布包里,是小莲精心制作的第一批牙粉,以及几枚她新尝试腌制的如松花般的皮蛋。
捧着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家书和物件,承宇和许如梦的眼眶都不由得微微发热。
心中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安然落地。
“辛苦你了,定方。”承宇重重拍了拍苏定方结实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份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苏定方沉声应答。
一边是危机四伏却又充满机遇的长安,一边是根基初定又牵动人心的故土。
一边是市井烟火的蓬勃生机,一边是隐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对手。
他们的“实业”之路,看似坦途,实则已悄然踏入了更复杂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