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顺坊内,炊烟袅袅升起,最是人间烟火气。
承宇一袭青灰色常服,信步走在逐渐冷清下来的坊街上。
这是他推行“网格化”治理后养成的习惯,于傍晚时分在各坊巡视一圈,既是一种无声的威慑,也能最直观地体察民情,检验这项新策的成效。
几日下来,效果显着,偷鸡摸狗、当街斗殴之事锐减,坊正和那些由他遴选出来的“网格员”们办事也愈发得力。
一种微妙的秩序正在这曾经混乱的南城坊市间悄然滋生。
一间门脸破旧的小酒肆里正传出喧嚷的人声。
这里是脚夫、摊贩、匠人们每日收工后纾解疲乏、交换信息的据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承宇心中一动,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水和卤豆子的味道。
跑堂的小厮认得这位近日在坊间颇有威望的“承先生”,连忙殷勤地迎上来,用抹布擦了擦一张空桌。
承宇摆摆手,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了店内最热闹的一桌。
四五个粗豪汉子正喝得面红耳赤,声若洪钟,聊得唾沫横飞。
他并未选择清静角落,指着那桌旁边的空位,笑道:“此处便好,热闹。来碗酒,一碟茴香豆。”
那桌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客官,声音不由低了几分,好奇地打量着他。
承宇并不急于打探,慢条斯理地剥着豆子,偶尔抿一口那涩口的浊酒。
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将周身所有的感知都调到了极致,捕捉着邻桌飘来的每一个字眼。
一个络腮胡的壮汉(脚夫甲)猛灌了一口酒。
“娘的,这鬼差事!明日还得赶早给北市‘王记绸缎庄’送货,又得从那天津桥上过!一想到天还没亮时要过那桥,老子这心里就膈应!”
另一个干瘦些的摊贩(摊贩乙)闻言,嗤笑一声,接口道:“王五,就你他娘的胆小!那破桥还能吃了你不成?无非就是水凉点,风阴点,还能有啥?”
“嘿!李老四,你别说风凉话!”那叫王五的脚夫像是被踩了尾巴。
声音陡然拔高,“你摊子离得远,自然不怕!”
“你试试三更半夜,一个人推着车从桥上过!那桥底下呜呜咽咽的响声,真他娘的不是水声!”
“像……像是好多人在水底下吵架,哭嚎!上次路过,吓得老子一哆嗦,车轮差点卡进石缝里!”
承宇心中猛地一凛,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端起酒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他等待的机会来了。
他转过身,脸上挂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读书人的好奇与谦逊,对着那桌人拱了拱手。
他温和地插话道:“几位兄台,恕在下冒昧打扰。方才无意间听闻,似乎是在谈论……天津桥?”
“小弟初来洛阳不久,对此地风物传闻颇感兴趣,不知可否详说一二,让小弟也长长见识?”
他的语气诚恳,姿态放得低,加上那身看起来虽旧却整洁的文士袍,让人天然少了几分戒备。
那桌人见他谈吐文雅,又主动搭话,顿时觉得脸上有光。
脚夫王五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刻大倒苦水:“这位先生,您是个明事理的读书人,您给评评理!”
“那天津桥,它真不是个寻常地界!邪性得很!尤其是夜里,那水汽裹着风往人脖领子里钻,冰凉刺骨,根本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温度!还有那声音……”
承宇适时地表现出惊讶和探究的神色:“哦?竟有此事?水寒也就罢了,这声音……作何解?”
这时,同桌一个一直闷头喝酒、面容沧桑的老者(更夫刘爷)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承宇脸上扫了一下。
“作何解?那是积古的阴魂不散,被压在洛水底下,借着水声呜咽呗。”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常年走夜路的人才有的笃定和神秘感,桌上瞬间安静了几分。
承宇立刻意识到,这位老者才是关键人物。
他顺势将身体转向老者,态度愈发恭敬:“老人家似乎深知其详?愿闻其详。”
老者似乎很享受这种被读书人请教的感觉,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咂咂嘴。
老者缓缓道:“老夫在这洛阳城打了大半辈子更,什么没见过?那天津桥,是前朝宇文恺的手笔。”
“据说建桥时是为了镇住洛水河眼里的龙王,本身就不是凡物。镇是镇住了,那地方却也成了洛阳城的一个‘窍’。”
“窍?”承宇恰到好处地追问,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没错,就是窍穴,口子。”老者用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画了一个模糊的圈。
“洛阳是几朝古都,地下埋了多少王侯将相,洛水里又淹死过多少冤魂屈鬼?”
“这天地间的煞气、怨气、还有所谓的‘王气’(他压低了声音),总得有个流转宣泄的去处吧?”
“那天津桥,恰好处在地脉交汇的咽喉上,就成了这么一个‘窍’。平常年月,地气平稳,它也就安安生生是一座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听得入神的众人,包括凝神屏息的承宇。
他继续用那种神秘的语调说:“可一旦遇上天时不正,比如天上出彗星了(武德元年那次,老夫亲眼所见)。”
“或是天下将乱未乱、龙气动荡之时,这‘窍’就容易‘漏’。地底下的阴寒之气、古战场的杀伐之气,甚至……”
“嘿嘿,些别的什么东西,就会丝丝缕缕地冒出来。那水能不寒吗?那声音,能不对劲吗?”
“地脉交汇”“咽喉”“天时不正”“龙气动荡”“窍穴漏气”……
老者每一句带着浓重民间玄学色彩的话语,都敲打在承宇的心上!
这些粗糙的、朴素的、源自经验的描述,与他脑海中清虚真人和袁天罡手稿里那些精微却抽象的术语——
“地钥”“天道之痕”“星象异变之处”“龙气交汇之点”“时空壁障最薄”
——产生了惊人的、严丝合缝的对应!
这不是怪力乱神!
这是底层百姓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和逻辑,精准地描述了高维时空物理学现象!
承宇强压下激动:“老人家所言,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依您看,这仅仅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老者对他的怀疑不以为意,反而嘿嘿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先生读书多,不信这些也正常。”
“老夫打更,夜里走的路比您过的桥还多。武德元年,彗星袭月那晚,我就在天津桥头。”
“亲眼看见桥墩子附近的水面,不是反光,是自个儿从水底下透出一片青光来,绿油油的,虽然就一眨眼的功夫,但真真切切!”
“这就是地气被天象引动,窜了出来!所以啊,那地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晚上能绕开,最好绕开,免得冲撞了啥不干净的东西,沾了晦气。”
桌上其他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补充各自听来的奇闻异事。
有说见过桥下无端起漩涡。
有说雷雨夜听过金铁交鸣之声。
越说越是离奇,渐渐变成了纯粹的志怪故事会。
承宇知道,他已经得到了最核心、最关键的信息。
他不再多问,拱手道:“多谢几位兄台与老人家解惑,今日真是听闻了不少奇事。诸位慢饮,这桌酒钱算在小弟账上,聊表谢意。”
几人惊喜道谢。
承宇放下足够多的酒钱,从容起身离去。
他快步走到坊门外的空旷处,猛地停下脚步,远眺着洛水对岸。
承宇的眼中,它不再是一座浮桥。
它是一个正在微弱搏动的心脏,一个连接着两个世界、两种时间的脆弱裂隙,一个充斥着未知能量、等待被揭开的终极谜题。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承宇低声自语。
“地钥……果然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