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巷的夜,是烂泥、馊水和绝望混成的浊流。
厉晚跟在赵猛身后,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她步履沉稳,靴底踩在湿滑污秽的地面上,却仿佛踏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赵猛则绷紧了神经,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像一头警惕的猎犬。刺鼻的劣质烧酒气、食物腐败的酸臭和若有若无的便溺味交织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低矮歪斜的棚屋里偶尔传出几声病弱的咳嗽或压抑的哭泣,更添了几分压抑。
赵猛在一间几乎被两侧危房挤塌的破败小屋前停下脚步。那门板歪斜着,裂开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光,像是垂死者最后一点气息。
“将军,就是这儿。”赵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忍卒睹的沉重。
厉晚微微颔首。赵猛上前,用指节在门板上叩击了几下,力道不轻不重。
里面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听着像要把小小的肺都咳出来。接着是粗重的脚步声,门板“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更宽的缝。
褚阿大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比赵猛上次在赌坊见他时更加憔悴不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惊恐和疑惑交织着。他身上那件油腻发亮的破棉袄敞着怀,露出同样脏污的里衣。他显然认出了赵猛,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恐慌,身体下意识地想堵住门缝,挡住里面。
“让开。”厉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褚阿大的慌乱。她上前一步,目光越过褚阿大颤抖的肩膀,投向屋内。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久病之人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比巷子里的浊气更令人心头一沉。借着那盏豆大的油灯光芒,厉晚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家徒四壁不足以形容。角落里堆着些破麻袋和杂物,一张歪腿的桌子靠墙放着,上面放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水。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张铺着薄薄一层发黑稻草的破木板床。
床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同样肮脏破烂的薄被里,被角下露出的脚踝细得像麻杆。她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是干裂发白的,正闭着眼睛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让那小小的身躯痛苦地弓起,像离水的虾米。细弱的气息在她喉咙里拉扯,发出令人揪心的“嘶嘶”声。汗水浸湿了她枯黄的头发,黏在额头上。
厉晚的脚步,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迟疑的脚步,在这一刻,钉在了原地。
一股极其陌生又极其汹涌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胸膛。那不是对敌人的杀伐决断,也不是运筹帷幄的冷静,而是一种近乎尖锐的酸楚,带着无法言喻的柔软和痛惜,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仿佛透过时光的尘埃,看到了另一个同样无助、同样在痛苦中挣扎的小小身影——那是六岁时的自己,在母亲冰冷的尸体旁,在坠崖的呼啸风声里,在无边的恐惧和剧痛中。
褚阿大还在徒劳地试图解释和阻挡,声音带着哭腔:“我女儿……她病得很重……求求你们……别……”
厉晚没有看他。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药味和衰败气息的空气似乎也灼痛了她的肺腑。她抬手,缓缓解开了斗篷的系带,将厚重的、带着外面寒气的斗篷脱下,递给身后的赵猛。然后,她径直走向那张破床。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她在床边蹲下,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床上那小小的人儿平齐。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着她坚毅的侧脸,此刻却奇异地柔和了几分。
小女孩似乎被脚步声惊扰,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那是一双很大,却因为高热和病痛而显得异常空洞无神的眼睛,里面盛满了茫然和痛苦,没有焦距地望着上方漏雨的屋顶。
“别怕。”厉晚的声音放得极低,比她平时说话要轻柔得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伸出常年握剑、布满薄茧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碰小女孩滚烫的额头,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拂开了黏在小女孩汗湿脸颊上的几缕枯发。
那指尖的触感,带着一丝微凉,落在滚烫的皮肤上。
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小的、陌生的善意,空洞的眼神微微转动了一下,艰难地、极其微弱地聚焦在厉晚的脸上。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更加急促、破碎的咳嗽。
厉晚的心跟着那咳嗽声一抽一抽地疼。她立刻转头,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语速极快,是对赵猛说的:“赵猛!立刻回营!让军医带上最好的退热药、止咳药、还有……还有治肺痨的药!快!骑我的踏雪去!”
“是!将军!”赵猛没有丝毫迟疑,接过斗篷,像一道迅疾的风,转身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
屋内只剩下厉晚、褚阿大和他病重的女儿。
褚阿大完全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衣着看似普通、气势却迫人的女子,看着她蹲在自己女儿床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听着她毫不犹豫地命令亲兵去取药……这和他预想中的“逼问”、“威胁”、“灭口”完全不同。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反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儿痛苦地喘息。
厉晚的目光重新回到小女孩身上。那小小的、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她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母亲临死前苍白的面容,坠崖时刺骨的寒风和剧痛,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睁开眼时,目光落在小女孩紧紧攥着破被角的小手上。那手瘦骨嶙峋,指甲缝里都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