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曌大军的帅帐矗立在离前线不远的一处高坡上,牛皮大帐周围旗帜林立,巡逻的士兵盔明甲亮,透着一股胜券在握的骄悍之气。帐内,主帅乌维禅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商议下一步的进攻方略,案几上摊放着标注清晰的军事舆图,气氛原本热烈而充满自信。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慌乱、甚至带着哭腔的嘶哑通报声,打破了帐内的平静:“报——!大当户!紧急军情!紧急军情!”
乌维禅浓密的眉毛顿时拧紧,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治军极严,最厌恶部下惊慌失措。“滚进来!慌什么!”他低沉地吼了一声。
帐帘被猛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的斥候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直接瘫软在帐中地毯上,带进一股浓重的血腥和烟尘味。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沫,胸膛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显然是经历了极度惊恐和亡命奔逃。
“说!”乌维禅心中莫名一沉,厉声喝道。
那斥候涕泪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断断续续,语无伦次:“鬼戎峪……完了!全完了!泓军……是泓军!他们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就杀进了矿谷!兄弟们……兄弟们根本没防备……守矿的弟兄们……全……全没了!矿洞塌了!炉子全被砸了!工坊烧光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什么?!”乌维禅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带倒了身后的椅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风峪位置极其隐蔽,守备森严,怎么可能被泓军悄无声息地端掉?!
“赫连孤将军派去的接应队……在……在鹰愁涧……”斥候的声音更加绝望,“中了埋伏!全军……全军覆没!一个都没逃出来!山谷都被尸体堵住了!”
这接连两个噩耗,如同两道惊天霹雳,狠狠劈在乌维禅和帐内所有将领的头顶!帐内瞬间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有那斥候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和粗重喘息。
乌维禅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震惊、愤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粗犷的脸上交织,最终化为一片骇人的铁青。他猛地绕过案几,一把揪住那斥候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目眦欲裂地咆哮:“你说清楚!矿……矿怎么样了?!那些‘石头’!那些打造好的甲片呢?!”
那是他最大的倚仗!是他在大汗面前立下军令状的底气!
斥候被他吼得浑身一抖,绝望地闭上眼睛,哭喊道:“没了……都没了!小的逃出来时回头看……整个山谷都在烧……在塌……他们用了火油,用了硫磺包……什么都完了!那些打好的甲坯……好像……好像都被他们扔进裂谷或者熔炉里了……”
“噗——”乌维禅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口鲜血竟硬生生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烬血甲!
来源已断!库存有限!
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让他从头凉到脚。他比谁都清楚,前线那支所向披靡的烬血骑营,其强大的战斗力一半来自于士兵的悍勇,另一半,则完全依赖于那远超寻常铠甲的防护力!如今这根命脉被生生斩断……
帐内其他将领也全都面无人色,彼此对视,眼中都充满了惊恐和慌乱。他们同样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大当户……这……这如何是好?”一名将领声音干涩地开口。
乌维禅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变得极其可怕,他猛地挥手,嘶声道:“封锁消息!严禁任何人谈论此事!违令者,斩立决!”
然而,如此巨大的败绩,如何能彻底封锁住?尤其是那些从前线轮换下来、原本期待能换上更强力新甲的烬血甲骑营士兵。
消息如同无声的瘟疫,还是悄然在军营中蔓延开来。起初只是窃窃私语,眼神交换间带着不安。很快,越来越多的士兵得知了后方命根子被掐断的噩耗。
恐慌开始滋生。
尤其是那些身披烬血甲,作为攻坚尖刀的前线烬血骑营士兵,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以往冲锋陷阵,他们凭借甲胄坚利,往往能硬抗泓军的箭矢刀枪,士气如虹。但现在,抚摸着自己身上那曾经带来无限安全感的冰冷甲片,想到它一旦损坏便再无补充,一种前所未有的惜命情绪开始像毒藤般缠绕上心头。
再次发起进攻时,军官的号令依旧凶狠,但冲锋的势头却明显滞涩了许多。许多赤甲营士兵不再像以往那样亡命地扑向泓军阵线,而是下意识地开始规避风险,动作变得谨慎甚至迟疑,冲锋时总是不自觉地落后半个身位,格挡时更加保守,生怕宝贵的甲胄受到致命的损伤。他们依旧勇猛,但那勇猛之中,掺杂了显而易见的顾虑和保存实力的私心。
这种微妙的变化,如何能瞒得过对面血战中磨砺出的泓军老兵?
“将军,您看!那些烬血骑兵,今天冲得好像没那么凶了?”一名泓军校尉敏锐地注意到了战场上的异样,向自己的上级报告。
消息层层上报,最终也传到了刚刚成功凯旋的厉晚和正在稳固防线的霍煦庭耳中。
两则消息如同两块严丝合缝的榫卯,咔嚓一声,扣在了一起。
厉晚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霍煦庭的视线也刚从帐外收回。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惊呼,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讶异。在那极短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神如同两潭深水,表面平静无波,水下却已暗流汹涌,完成了千言万语的交汇。
厉晚的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有一丝极细微的、如释重负的锐光一闪而逝。连日奔袭的疲惫,深入虎穴的险恶,麾下将士的血汗……所有的付出与牺牲,在这一刻都有了最坚实的回响。那压在西北防线、也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一块巨石,终于被狠狠撬动、碎裂。但她迅速敛去了这丝波动,因为深知这仅是开始,远未到松懈之时。目光旋即变得更加沉凝,如同淬火后冷却的精钢,开始冷静衡量这一变局将带来的连锁反应与下一步的战机。
霍煦庭的眼底,则翻涌着更复杂的情绪。先是了然,果然如此!随即涌上的是难以抑制的激赏与叹服,她竟真的做到了!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黄龙,斩断了这最致命的毒根。这激赏之中,又夹杂着未能亲身参与那场突袭的些微憾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与她共享这艰难胜利的震动。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依旧苍白的脸颊和肩甲下可能存在的伤口,那激赏便化作了更深沉的、无需言说的关切与坚毅。他立刻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稳固防线,伺机反攻——此刻变得更加关键和迫切。
仅仅一息之间的对视。
旋即,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微微颔首。一切已无需多言。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却不再是消息未明时的凝重等待,而是一种弓弦拉满、引而不发的战前沉寂。两人心中雪亮,砸碎了最硬的龟壳,下一步,便是要掏出里面那颗惊慌失措的心脏了。
那把曾经无比锋利的灼曌尖刀,已经悄然出现了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