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城仿佛一头经历惨烈搏杀后陷入深沉睡眠的巨兽,匍匐在西北苍茫的大地上。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尚未褪去,青灰色的天光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地浸润着城郭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气息。昨日凯旋的喧嚣已然沉寂,但那狂欢的余烬似乎仍未完全冷却,隐约还能捕捉到一丝飘散的酒味、烤肉的焦香,以及人群欢呼蒸腾出的热烈体温留下的痕迹。但这丝暖意很快便被更浓重、更本质的味道覆盖——那是尚未清理干净的战场所特有的:泥土被无数脚步反复践踏后翻起的土腥,干涸发黑的血迹散发出的铁锈般的微腥,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刺鼻的硝烟味。几种气息交织混合,沉淀了一夜,形成一种独特而滞重的氛围,笼罩着整座城池。
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将黑暗稀释成灰蒙蒙的雾霭。
巨大的城墙巍然矗立,墙体上新增的箭孔和破损的垛口在天色转换中显得格外沉默,如同巨兽身上尚未愈合的伤疤。城头值守的士兵抱着长矛,倚着女墙,身影在渐亮的天色中化为凝固的剪影,他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眼神警惕却难掩连日征战的疲惫。
营区内,一片死寂。连绵的营帐如同无数沉睡的蘑菇,安静地趴伏着。偶尔从某个帐篷里传出几声模糊的梦呓,或是压抑的咳嗽,但很快又归于平静。经历了昨日那场耗尽心神体力的鏖战与随之而来的狂喜宣泄,将士们此刻正沉溺在极度疲惫后的酣眠之中。能听到的,只有风吹过帐篷绳索发出的轻微呜咽,以及远处马厩里战马偶尔刨动蹄子、咀嚼草料的窸窣声响。
就连那面高高飘扬在帅帐上空、象征无上荣耀与胜利的“厉”字帅旗,此刻也仿佛倦怠了,旗面低垂,不再迎风猎猎作响,只是随着微风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拂动。
整座朔戟城都沉浸在这种大战过后特有的、精疲力尽的宁静里。这是一种珍贵的、短暂的休憩,仿佛时间都在此刻放缓了脚步,不忍惊扰这些用血与火换来片刻安眠的将士。然而,在这片宁静的表象之下,某种被胜利点燃的东西并未真正熄灭,只是如同地底暗火般暂时潜伏,等待着再次被引燃的时机。城墙的冰冷、空气中残留的血硝、以及那些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紧握刀柄的手,无一不在无声地诉说着。
这里,仍是战场。
突然……
“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激昂、甚至带着几分挑衅意味的战鼓声,猛地从城头炸响,悍然撕破了黎明时分的寂静!这鼓声绝非平日里唤醒军营的晨钟那般平和,它铿锵、暴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攻击性!
几乎是本能反应,营帐中、哨位上的士兵们瞬间被惊醒,心脏仿佛被鼓槌狠狠敲中,猛地收缩。许多人几乎是弹坐起来,睡意全无,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枕畔的刀剑,眼神惊疑地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怎么回事?” “敌袭?!” “是聚将鼓吗?不像啊……”
短暂的骚动和低语在各营帐间蔓延。人们匆忙披上衣甲,冲出营帐,望向城头。
就在这弥漫的紧张和疑惑中,城下尚未散尽的、如轻纱般漂浮的晨雾里,骤然传来了清晰而急促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硬土上。
只见一队约十人的轻骑兵,如同破开雾障的幽灵,风驰电掣般从城外直奔朔戟城门而来!他们人人轻甲弯刀,马背上带着征尘与露水,显然经历了一夜不眠的巡弋。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几匹战马的马鞍旁,赫然悬挂着几颗毛茸茸、血淋淋的首级!那首级披散着头发,面目扭曲狰狞,保持着死前的惊恐,脖颈处的断口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的血珠,随着战马的奔腾而晃荡着,在灰白的晨雾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和骇人。
城上城下的守军顿时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支小队和那可怖的战利品上。
队伍眨眼间便冲至城下,为首的队长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长的嘶鸣。他仰起头,脸上带着一夜奔波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亢奋的杀气,朝着城楼上高声呐喊,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得极远:
“报——!厉将军麾下侦骑第三队!奉命夜巡黑风峪以东!于十里坎遭遇灼曌斥候五人!激战一刻,斩首三级,余敌溃散!特回城缴令!”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中,也砸在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将士心里。
斩首三级!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军营里投下了一颗火种。
人们的眼神瞬间变了。从最初的惊疑,迅速转化为惊愕,继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躁动。昨夜庆功的酒意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新的战功和血腥味却又已扑面而来!
这时,早已等候在城门附近的一名文书官,立刻带着两名辅兵,抬着一面巨大的、刷了白漆的木牌快步上前。那木牌竖立在那里,上面还残留着昨日书写的一些字迹痕迹。
文书官毫不停歇,拿起粗大的毛笔,饱蘸了浓黑的墨汁,就在那白板最上方空白处,笔走龙蛇,唰唰地写下几行大字:
“卯时初刻,侦骑三队于黑风峪东十里坎,截杀灼曌精骑斥候三人,溃其二。记集体三等功一次,赏银三十两!”
字迹墨黑醒目,在微弱晨光中也看得一清二楚。
几乎是同时,军需官也带着一个小吏和一口小箱子赶到了。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和串好的铜钱。军需官当场验看过那三颗血淋淋的首级(尽管过程令人不适,但这是必要的程序),确认无误后,立刻高声唱喏:“侦骑三队,赏银三十两!即刻发放!”
白花花的银锭被当场秤出,一一分发给那十名骑兵。骑兵们接过还带着凉意的银锭,脸上难掩激动和自豪,高高举起,向着城头城下望过来的同袍们示意。
“好样的!” “干得漂亮!”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叫好声!昨日的辉煌胜利似乎还未走远,今日一早新的捷报和赏赐就已到来!这种连续不断的、触手可及的胜利感和实实在在的奖赏,像最醇的美酒,迅速点燃了所有士卒的血液。
那面写着新战功的白板,那几颗狰狞的首级,那刚刚发下的、还沾着夜露和血气的赏银——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无比清晰、极具冲击力的信号:胜利并非过去式,战争还在继续,功勋和赏赐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激昂的战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预警,而是为了宣告这清晨的胜利。
朔戟城,在这血腥而振奋的仪式中,彻底苏醒。昨日的狂欢已然沉淀,转化为今日更加凌厉和饥渴的战意。
厉晚的军队,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搭上了新的箭矢,时刻准备着射向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