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城的北门内侧,那面巨大的、刷了白漆的木牌,如今成了营区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连续数日的主动出击、小队袭扰、边境“啃边”,每一次成功的斩首、每一次对敌方粮道的破坏、甚至每一次成功的斥候侦查,只要带着确凿的证据——通常是首级、缴获的微小信物或可靠的口供——返回,其战果都会在第一时间被记录在这面木牌之上。
起初,白板还留有大片空白,黑色的字迹清晰分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胜利的消息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涌来。文书官手中的毛笔几乎不得停歇,新的功绩、新的名字,不断覆盖上去。
粗糙的木牌表面早已被一层又一层浓淡不一的墨迹所浸染。最初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被后来者重重叠叠地书写覆盖。许多地方墨迹堆积得太厚,甚至微微凸起,形成一种独特的、记录着功勋的纹理。远远望去,那白板已然变成了一块灰黑色、斑驳陆离的告示牌,只有最新写上去的那几行字,还保持着清晰的墨黑色,倔强地宣告着最新的胜利。
“卯时三刻,骁骑营第七队于玄水河滩,击溃灼曌运粮队,焚粮车五辆,斩首四级,记集体三等功……”
“巳时正,斥候第二组于鸢嘴岩,发现敌暗哨巢穴并拔除,缴获弓弩两具,记侦缉功……”
“未时末,……”
每天,从清晨到日暮,总会有新的消息被添加上去。士兵们早已习惯了在操练间隙、饭后休憩时,不由自主地踱步到北门下,仰头看着那面写满功勋和名字的木牌。他们仔细搜寻着熟悉的名字,低声议论着最新的战果,眼神里混合着羡慕、敬佩,以及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渴望。
那不再是一面简单的告示牌,它仿佛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每一个人的价值,也成了一个擂台,公开衡量着每个人的勇武与贡献。
而与这面写满功勋的木牌配套的,是旁边那张长条木案后,几乎每日都会出现的场景。
军需官带着他那口沉甸甸的箱子,和一名负责记录的小吏,总会准时出现。每当有新的战功被书写上板,核实之后,相应的赏赐便会当场发放。
不过“当场”并非立刻伸手即得。木案左侧,一名旗牌官早已铺开三卷空白册页,右手执朱笔,左手按刀,高声唱名:
“骁骑营第七队——全体上前!”
闻声,队正率四名兵卒出列,先至案前“踩灰”——一块浸了石灰的湿毡,鞋底一踏,表示无携尘土;随后依序到军需官面前三步处立定,挺胸、报号、伸右臂。书记官提笔点朱,在册页上照录木牌新墨,边写边喝问:
“首级四颗,确为灼曌正军?”
“是!”
“焚车五辆,确已起火尽毁?”
“是!”
每答一句,队正须用拇指蘸墨,在问句后按下一指印;朱墨交叠,状如血痂。印毕,旗牌官抽出一条细薄竹片,上刻“叁功”二字,啪地一声,在队正胸甲缝口处卡牢,竹片背面用火漆加押——此为“功条”,凭条领赏,防止重领冒领。
接着转入“铜银台”。台仅一桌,桌侧钉有粗铁环,环上系一条长绳,绳末是一只大木筹筒。军需官先依条抽筹:铜钱筹红头,银锭筹青头,酒肉筹则刻“酉”字。筹落铜盘,叮当作响。兵卒双手捧盔,平举过眉,军需官按筹唱数:
“骁骑第七队,铜钱十八贯,银五两,土烧一坛,羊肉十斤——收好!”
铜钱用湿柳枝贯串,银锭裹油纸,酒坛口以粗布塞紧,羊肉则盛于藤筐,上覆荷叶。兵卒须当场复称:台旁置一杆大秤,秤砣磨得锃亮,斤两不符可即刻更换。称讫,队正在册尾再按一次指印,方可退下。
若个人战功,则多一道“刻牙”手续。书记官取一小片牛角,上刻姓名、队别、功等,用烧红的铁针烫孔,系以麻绳,挂于本人颈侧——日后晋升、抚恤、分田,皆凭此牙牌为据。有人刀伤未愈,左手不能屈伸,则由同袍代按指印,但须再加“旁证押”,即代按者亦留一印,以备稽核。
整个发放按队次进行,先骑兵、次弩手、次步卒,最后才到杂役火兵;因此每日酉时擂鼓前,北门口会自然排出一支蜿蜒长队,刀背敲盾、箭筒碰甲,叮叮当当,如同另一支奏凯的军乐。偶有插队或冒领,旗牌官不由分说,抡起刀背便打;被责者需重新排队,且当日战功降一等,赏银减半。于是人人自律,队伍虽长,却罕有喧哗。
待最后一筐羊肉抬下长案,军需官合上箱锁,书记官吹灭朱灯,木牌前的火把亦依次熄灭。夜色里,只剩墨迹未干的功勋在风里悄悄发亮的微光,和士兵们怀里沉甸甸的铜钱、羊肉、酒坛相互碰撞的轻响——那声音一路随他们归营,像给下一次冲锋暗暗打着节拍。
有时是几串叮当作响的铜钱,有时是几锭沉甸甸的银子,有时甚至会抬出几坛浑浊却烈性十足的土烧酒,或者几扇刚刚宰杀还冒着热气的羊肉。
银钱碰撞的清脆声响,酒坛泥封被拍开的动静,肉块被剁开时油脂的芬芳……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与木牌上那些黑色的名字和功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日日发生,从未延误。
起初,发放赏赐时还会引来大群的围观和欢呼。但现在,士兵们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他们依旧会看,但眼神里少了最初的惊奇,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这本就是朔戟军天经地义的一部分。领赏的人,也不会再过分激动失态,大多只是沉稳地接过,道一声谢,便小心收好,不是不兴奋,而是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用命搏来的,应得的。
而这种“习以为常”之下,涌动的是一种更加深沉而普遍的情绪:渴望。
每一个还能握紧刀枪的士兵,看着那写满名字的木牌,闻着空气里飘散的酒肉香气,听着铜银落入他人囊中的声响,内心深处都在燃烧着同样的念头……
下一次,那上面必须有我的名字!
那赏银,必须有我的一份!
这种渴望并非出于单纯的贪婪,而是一种被彻底激发出来的荣誉感和竞争心。厉晚用这面写满功勋的白板和日日不停的即时赏赐,成功地将整个军队的注意力牢牢锁定在了一个方向:杀敌,建功,然后亲眼看着自己的名字被书写上去,亲手接过那份应得的奖赏。
胜利,不再是遥远的目标或抽象的概念,它被分解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名字、一件件微小的功绩、一笔笔即刻到手的赏赐,变得触手可及,变得令人沉迷。
整支军队的士气,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书写、发放与渴望中,被推向了一个稳定而亢奋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