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烛火通明,将几张凝重的面容映照得清晰分明。厉晚坐于主位,霍煦庭、雷巨轰、赵猛以及几名核心校尉分坐两侧。
帅帐中央的空地上,并未铺设任何精巧的微缩地形模型。取而代之的,是直接泼洒在夯实泥地上的一层黄白色的小米粒。这些米粒并非随意倾倒,而是被人用手或短尺精心推拨过,形成一道道起伏的脉络——较高的米堆代表山丘丘陵,刻意刮出的凹陷沟壑则象征河流谷地,虽显粗糙,但山川走向、地势高低已然可辨。
在这片微缩的“山河”之间,稀疏地插着一些用不同颜色粗布或纸张裁剪成的小旗。旗面很小,大多只有指甲盖大小,用细木棍或竹签固定着。红色的小旗牢牢钉在代表朔戟城和几处关键隘口的米堆上,显然是泓军的防线。而更多的、代表灼曌大军的黑色或灰色小旗,则簇拥在对面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之中,旌旗(虽然极小)仿佛在无声地彰显其兵力优势。几面蓝色的小旗则被插在更远的“山脉”后方,代表着需要警惕的敌方援军可能出现的路径。
这便是军中称之为“聚米为山”的法子。它远不如后世精雕细琢的沙盘那般直观细致,山川比例、距离尺度都极为模糊,甚至有些滑稽——河流可能只是一道浅沟,险峻的关隘或许只是个小米包。
然而,帐内所有将领的目光都无比专注地凝聚在这片简陋的米粒山川之上。无人觉得可笑,因为他们看的并非米粒本身,而是透过这粗糙的布局,在脑海中自动勾勒出那片他们无比熟悉的真实战场:青髓河的蜿蜒,赭脊坡的缓斜,鹰愁涧的险要……每一处地形的利弊,都早已刻在他们骨子里。
那不同颜色的小旗,在他们眼中也自动化为了一支支具体的部队,哪里是敌人的主营,哪里是骑兵聚集地,哪里可能是薄弱环节。这“聚米为山”虽简,却足以清晰地呈现敌我大势、兵力分布和关键地形的制约,对于推演主要的进攻方向、阻击要点和可能的战场变化,已然足够。
它缺乏细节,却突出了关键。它用最原始的材料承载着最需要决断的战略意图。此刻,所有人的思维都沉浸在这片小米铺就的江山之中,等待着主将的手指,为其定下最终的攻守方向。
帐内气氛严肃,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厉晚身上。
厉晚指尖拈起一粒米,点在代表灼曌主营的位置上,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决战的时辰,定在三日后,黎明。”
此言一出,帐内几人眼神皆是一动,但无人立刻质疑,皆屏息静待下文。他们深知,厉晚决断,从不凭一时血气。
“理由有三。”厉晚目光扫过众人,指尖移向代表西北方向的一处谷地,“其一,时间差。斥候精准回报,离乌维最近的一支机动援军,步骑混杂,一日最多行三十里,距此尚有四天半路程。三日后我军发动,就算乌维此刻放出信鸽,他的援军也绝赶不到战场。我们要打的,只是眼前这股已成疲敝之师的孤军。”
霍煦庭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此,便可放心关门打狗,无须顾虑腹背受敌。”
“其二,”厉晚的指尖又点回灼曌大营,“敌军士气,已至崩边。连日败绩,粮道被断,昨夜更出现小股逃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彼竭我盈。但,”她话锋微转,“若再拖两日,彼军心可能彻底溃散,四散奔逃,反倒难以全歼,遗祸将来。若立刻便打,困兽犹斗,我军伤亡必重。三日,正是其溃而未散、最为慌乱无措之时,一击可定乾坤。”
雷巨轰独眼放光,咧嘴露出森白牙齿:“将军说的是!就得趁他们想跑又没胆子全跑的时候,一锅端了!”
“其三,天时地利。”厉晚继续道,手指虚划过头顶,“三日后,是下弦月后第一夜。前半夜有月辉,利于我军潜行开拔,悄无声息抵达预设阵地。后半夜月落,天地最是黑暗,正可遮蔽大军最后接敌的运动。待到拂晓微光初现,恰好完成合围,趁那黎明前人心最是困顿、警觉最低的时刻,发动总攻。”
她稍作停顿,看向负责器械粮秣的校尉:“其四,我军状态。粮草、箭矢、兵刃、伤药,昨日方才点验完备。三日时间,足够各部进行最后一次实战级的养护整顿,又不至于消耗过多存粮。弟兄们连续操演七日,筋骨气力正值顶峰,歇这三日,足以让细小伤患得以恢复,将状态调整至最佳,正是锋芒最盛之时。”
赵猛忍不住插话,声音因激动有些沙哑:“将军思虑周全!弟兄们憋足了劲,就等这一天!”
“最后,”厉晚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三日时间,不多不少,正好让军令意图,透彻每一伍、每一卒。一日,够尔等各营将领明晰自身任务,自行推演;二日,够哨、队级军官勘察实地,预演阵型变化;三日,够每一个兵士磨利刀锋,处理好私念,将心神调整至临战状态。时间若短,准备仓促;若长,恐生懈怠,或走漏风声。”
她总结道,声音斩钉截铁:“三日后黎明,便是援军不及、敌军溃散在即、天光助我、我军锋芒最锐、士气恰好沸腾之刻!早一刻,时机未至;晚一刻,战机已逝。”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霍煦庭率先起身,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即刻下去准备,定将将军意图贯彻全军!”
雷巨轰、赵猛等人也纷纷起身,脸上再无丝毫疑虑,只有被精密计算说服后的绝对信服和熊熊战意:“末将等遵命!”
会议散去,厉晚却并未休息。
接下来的三日,她的身影愈发频繁地出现在军营各处。
她亲自检查箭矢的库存和保养情况,随手拿起几支,用手指弹拭箭镞,检查箭杆是否笔直。她巡视马厩,看着马夫们给战马加喂精料,刷洗马身。她甚至深夜还会出现在工匠营,看他们连夜赶工修复破损的甲片,加固盾牌的握把。
她过问得极其细致,却从不越级指挥,只是看,只是问,将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掌控力,无声地渗透到备战的每一个细微环节。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在为那个最优解的时辰,进行着最后的、不容有失的校准。
整个朔戟军营,如同一张逐渐拉满的强弓,所有的力量都在默默地汇聚,等待着三日后黎明,那石破天惊的一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