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宰。它并非呼啸而过,而是以一种持续不断的、蛮横的力道,从北方的冰原深处压来,如同无数柄无形却锋利的冷刀,反复刮削着眼前这片毫无遮拦的荒芜戈壁。地面早已冻结实了,但风依旧能卷起那些冰冷刺骨的细小雪沫和粗糙沙砾,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一切敢于暴露在其下的活物。
人马在这狂风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像是在抗拒着无形的阻力。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缝,睫毛上很快结起细小的冰凌。皮袍被风死死地压贴在身上,勾勒出下面因寒冷和饥饿而瑟瑟发抖的轮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寒意,白汽刚从口鼻中冒出,瞬间就被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头顶,夜空仿佛被冻僵了。看不到一丝云彩,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深沉到令人心悸的墨黑色,光滑而冰冷,像一块巨大无比的、毫无温度的琉璃盖,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之上。在这片厚重的墨色中央,唯有一钩极细极弯的残月悬着。
那月牙薄得惊人,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它散发出的光,不是皎洁,也不是朦胧,而是一种纯粹的、死寂的清寒。微弱得可怜,勉强在天幕上勾勒出自己那抹凄凉的形状,却吝于向大地多施舍一丝光明。
然而,就是这点微不足道、近乎残忍的微光,却偏偏落在了下方那支缓慢移动的队伍上。
光线太弱了,无法照亮细节,只能勉强描摹出一些模糊的、颤动的轮廓:佝偻的人影、瘦骨嶙峋的马匹轮廓、歪斜拖曳着的长兵器的模糊影子……它们在这无垠的荒原和狂暴的寒风中被衬得无比渺小、无比脆弱,像是一群被遗弃在冰冷画布上的、即将被抹去的墨点。那清冷的月光非但不能带来任何慰藉,反而更像是一双冷漠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支队伍的狼狈与绝望,为这片死寂的天地更添了几分彻骨的荒凉与孤寂。
乌维禅勒住战马,那匹曾经神骏的坐骑此刻也瘦骨嶙峋,疲惫地喷着白汽。他环顾四周,身边仅剩七百余骑,人人面带菜色,眼神空洞,盔甲破损,衣袍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有风声和马蹄偶尔踩碎冻土的咯吱声。
“还有多少吃食?”乌维禅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被风吹散。
一名亲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大汗……只剩最后几袋奶酪,硬得像石头……就算砸碎了分,每人……也分不到半囊底……”
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抬头。绝望已经磨平了最后一丝欲望。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传来一阵轻微骚动。人称“铁狸”的副将野跋岷跳下马,快步走到三名因伤势过重无法骑乘、被同伴勉强用皮子兜在马背上的重伤兵跟前。那三人气息奄奄,嘴唇干裂爆皮,连呻吟的力气都快没了。
野跋岷面色铁青,眼神却异常平静。他猛地抽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早已冻得发紫的手腕上狠狠一划!
深红色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脚下洁白冰冷的雪地上,格外刺眼。
周围残兵震惊地看着他,却无人出声。
野跋岷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蹲下身,将流血的手腕悬在积雪上方,让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融化着一小片冰雪。很快,血与雪混合,形成一小洼暗红色的、冒着微弱热气的浆液。
他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捧起这血水泥浆,凑到一名重伤兵唇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将这维持生命的液体灌了进去。那伤兵无意识地吞咽着,喉结滚动。
野跋岷重复着这个过程,为第二个,第三个伤兵喂下这血腥的“浆液”。他的脸色随着失血而逐渐苍白,但动作却稳定得可怕。做完这一切,他才撕下布条,草草扎住手腕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渍迅速渗透了布条。
整个过程,无人说话。只有风在呜咽。
乌维禅默默地、全程目睹了这一切。他看着野跋岷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动作,看着那混合着英雄血和冰冷雪的血浆,看着伤兵们无意识吞咽时脸上那一点点细微的、或许是错觉的生机。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良久,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是灼曌故土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黑暗和寒风。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极其微弱、几乎从未在他词典里出现过的词语,艰难地、几乎是叹息般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滑出:
“也许……该回家了……”
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像一道惊雷,劈在周围所有亲兵的心头。回家?这个词从骄傲的、永远宣称要征服南方肥美之地的大汗口中说出,带着何等沉重的屈辱和绝望?
然而,还未等他们从这巨大的震惊和悲凉中回过神来——
远处,东方黑色的山脊线上,猛地腾起三道粗壮的血红色火柱!
那火柱极其显眼,在漆黑的夜幕下疯狂燃烧,翻滚着升腾,恰好形成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品”字形。
是大泓军的狼烟!是三堆同时点燃的狼烟!
那意味着:“已看见你们”。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他们以为自己已经逃得足够远,藏得足够隐蔽,在这寒冷的月夜下如同蝼蚁般微不足道。
然而,没有。
他们始终在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之下。他们所有的狼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绝望,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对方甚至懒得来追击,只是用这三堆狼烟,如同神明般冷漠地宣告着他们的无所遁形。
败军之苦,随处皆是,不言自明。
败军之耻,主帅说出:“回家”,勇士饮血苟活。
败军之惧,如影随形,无所遁形,生死完全操于他人之手。
在这钩冷月之下,在这三道如同嘲笑般的狼烟注视下,变得无比具体冰冷,刻入了每一个残兵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