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启城,阳光透过稀薄的高原云层,勉强洒落在可汗金帐巨大的穹顶之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反而映得帐顶覆盖的皑皑白雪有些刺眼。金帐内,炉火燃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酥油、皮革和某种名贵香料混合的沉闷气息。可汗曜戈晟烈正与几位重臣商议着开春后可能进行的贸易事宜,气氛虽不算热烈,却也保持着王庭应有的威严与秩序。
突然,金帐厚重的毛毡门帘被猛地撞开!
一股凛冽的寒风率先灌入,吹得炉火一阵明灭摇曳。紧接着,几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重重摔在铺着华丽地毯的地面上。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惊疑地投向来人。
那是几个几乎无法被称之为士兵的溃兵。
他们几乎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立,是被金帐侍卫半拖半架着弄进来的。他们身上的衣甲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形制和颜色,只剩下无数撕裂的口子和凹陷的破损处,被一层又一层黑红板结、混杂着泥泞冰碴的污物所覆盖,硬邦邦地硌在身上,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脸庞被严寒和恐惧折磨得变了形,皮肤皲裂,布满紫黑色的冻疮,有些伤口还在向外渗着清液和黄水。双手更是惨不忍睹,手指肿胀如同胡萝卜,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血痂,有些地方皮肉外翻,几乎可见白骨。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的眼神。瞳孔涣散放大,失去了所有焦点,空洞地映照着金帐内华丽的顶棚和跳动的炉火,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种极致的、尚未从噩梦中醒来的惊恐,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眼底。他们蜷缩着,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与其说是人,不如更像是几具被残酷命运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刚从地狱血池里挣扎出来的恶鬼。
强烈的帐内暖气一激,其中一人竟直接蜷缩着剧烈呕吐起来,吐出只有清水和草根。
“大胆!何处来的溃兵,敢冲撞金帐!”侍卫首领反应过来,厉声呵斥,上前就要拿人。
“等等!”一位老臣看出了不对劲,阻止了侍卫。他皱紧眉头,盯着地上那几个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沉声问道:“你们是哪部分的?从何处来?”
其中一名看似为首的溃兵挣扎着抬起头,嘴唇干裂出血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汗……大汗……完了……全完了……”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他组织不起完整的语言。
“什么完了?说清楚!”曜戈晟烈可汗的声音从王座上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他认出了这些人破烂军服上属于“烬血骑营”的独特标记,虽然那标记已被污秽覆盖得难以辨认。
那溃兵听到可汗的声音,浑身一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又仿佛更加恐惧。他猛地磕头,带着哭腔嚎叫道:“朔戟城!是朔戟城!乌维禅大当户……他……他败了!大军……大军全没了!烬血骑营……弟兄们……都死光了!那是地狱!是地狱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幻象,声音陡然尖利:“那个女人!那个泓朝的女将军!她是魔鬼!她的箭会拐弯!她的兵都不怕死!火……到处都是火……坑……吃人的坑……跑不了……谁都跑不了……乌维禅大当户只带着几个人跑了……我们……我们是拼了命才……”
语无伦次的哭嚎和破碎的词语,却拼凑出一个足以让所有人心胆俱裂的真相:一场前所未有的、彻头彻尾的惨败。主帅溃逃,最精锐的烬血骑营全军覆没,十数万大军灰飞烟灭。
“噗……”
王座之上,曜戈晟烈可汗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脸色瞬间由古铜变为骇人的蜡黄,又急速涌上一阵潮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猛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鲜血如同泼墨,骤然喷洒在他身前铺着的、象征纯洁与尊贵的雪白貂皮褥子上,迅速泅开一大片惊心动魄的猩红!
“大汗!”
左右侍从和近臣顿时慌作一团,惊呼着上前搀扶。
可汗却一把推开旁人,手指死死抓着王座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往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滔天的怒意,以及一丝深可见骨的……恐惧。他死死盯着下面那几个溃兵,仿佛要将他们描述的景象看得真切。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可汗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往日那些气焰嚣张、高声叫嚣着要踏平泓朝、夺取中原花花世界的主战派大臣们,此刻个个面如死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僵立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失败如同冰水,浇灭了他们所有的狂热和自信。
然而,死寂之中,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陡然炸响!
“放屁!”
只见主战派元老,身材高大魁梧的右谷蠡王赫连炽跋猛地踏出一步,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无法接受这毁灭性的消息,更将其视为奇耻大辱。
“溃兵胡言,乱我军心!乌维禅无能,辱我灼曌军威!”他怒吼着,猛地拔出腰间镶满宝石的弯刀,寒光一闪!
“咔嚓!”
一声巨响,他身旁那根支撑金帐的、碗口粗的彩绘木柱,竟被他一刀劈出一道深深的裂痕!木屑纷飞。
“大汗!”赫连炽跋持刀转身,对着王座上的曜戈晟烈嘶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扭曲,“请再给我五万铁骑!不!三万!我赫连炽跋对长生天起誓,必亲取那厉晚贱妇的头颅回来,献于您的帐前!雪此奇耻!重振我灼曌雄风!”
他这一刀劈下,一声怒吼,仿佛惊醒了帐内凝固的空气。
但也同时劈开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帐顶,因刚才的震动,簌簌落下些许积年的灰尘和细微的雪粒,飘洒下来,落在众人的肩头、发梢,如同提前降下的、无声的挽纱。
主战派中仍有少数死硬分子被赫连炽跋的狂怒感染,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起来,下意识地摸向刀柄。
而更多的大臣,尤其是那些原本就持重或暗主和平的贵族,则面露惊骇和不赞同之色,纷纷看向可汗。失败已然铸成,国力大损,怎能再轻言兴兵?这简直是要将国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金帐之内,方才的死寂被一种更加危险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所取代。主战与主和两派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在这一刻,被赫连炽跋的刀和溃兵的惨状,彻底捅破。分裂,已无可避免地摆在了明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