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篝火与鼎沸的人声被厚重的帐帘隔断在外。厉晚独自站在自己的帅帐中央,只听得见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和帐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巡夜口令。烛台上,豆大的火焰不安分地跳跃着,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在帐壁上。
沉重的铠甲一件件卸下,冰冷的金属部件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当最后一层内衬软甲离身,一股深重的疲惫感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肩膀沉得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连指尖都透着酸软。
她走到简陋的木盆边,掬起冰冷的清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怠和方才宴席上残留的戾气。水珠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粗糙的木质案几上。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脚步声。不是训练有素的卫兵那种规律稳健的步伐,更像是踌蹰不前。厉晚眼神一凛,疲惫瞬间被警惕取代,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右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短剑冰凉的剑柄上。她侧身,目光如电,刺向帐帘的方向。
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隙,探进来的却是一张沟壑纵横、写满担忧的老脸。是伙头军老孙头。他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大碗,碗口上方氤氲着白色的热气,浓郁的、带着些许草药和肉香的温暖气息顿时驱散了帐内一丝寒意。
“将……将军,”老孙头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小心,“夜深了,戈壁寒气重。您今天……劳累了。老朽给您熬了碗热汤,驱驱寒,也……安神。”他端着碗,脚步有些蹒跚地走进来,浑浊的眼睛不敢直视厉晚,只盯着自己脚下。
紧绷的神经悄然放松,按在剑柄上的手也移开了。厉晚看着老人冻得发红、布满老茧的手,和他脸上那份掩饰不住的忧虑,心头微微一暖,像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子。
“有心了。”她声音里的冷硬褪去些许,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暖乎乎的粗陶碗。碗壁的温度透过掌心,熨帖着紧绷的神经。
老孙头却没有立刻退下。他搓着粗糙的双手,嘴唇嗫嚅了几下,眼神在厉晚平静的脸上和跳跃的烛火之间游移,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挣扎。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子,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忧虑:“将军……老朽知道不该多嘴。可……可那杜监军,您今天在那么多人面前,那样……那样落了他的脸面……”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仿佛说出“脸面”两个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老朽在边关混了大半辈子,也见过些风浪。杜衡……杜衡在朝中,树大根深,手段……狠呐。您这样,怕是……怕是要招来泼天的大祸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焦急和后怕,仿佛已经看到了不测的风云。
厉晚端着汤碗,静静地听着。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看老孙头,只是看着碗中那微微晃动、色泽浓郁的汤汁。老伙头军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她脸上半分波澜。
“这,我岂会不知?”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静,清晰地打断了老孙头未尽的忧惧。
老伙头军被她话中的冷意震了一下,张着嘴,剩下劝诫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厉晚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老人写满惊愕的脸上:“有些话,有些事,我绝不能容忍。不是为我自己,是为这浴血奋战的将士,为边关枉死的百姓,也为……”她的话音极轻微地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楚。
“……一个公道。杜衡今日之言,辱的不是我厉晚,是这千千万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大泓守土流血的儿郎!”
她的声音并不激昂,甚至带着一丝鏖战后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帐内,也砸在老伙头军心上。老人怔怔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烛光和她沉静却坚不可摧的面容。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肩膀垮塌下去,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
“唉……将军……您……您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重的一句。他佝偻着背,像来时一样,默默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戈壁夜风。
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厉晚端着那碗依旧温热的汤,站在原地没有动。老伙头军的担忧像一层薄薄的阴翳,笼罩在心头。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边关的掣肘算计,甚至……更阴毒的手段。这只是开始。前路荆棘密布,杀机四伏。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疲惫与警惕交织的脑海中奔腾。她仿佛又看到了金銮殿上琉璃瓦刺目的反光,看到了边境三州饿殍遍野的惨状,最后,定格在母亲将她推出马车时,嘴角那抹刺目的朱红……
心口传来熟悉的、细微的灼痛感。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隔着单薄的衣料,轻轻按在胸前那枚贴身藏着的玉佩上。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仿佛带着母亲最后的气息。
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闭了闭眼,强压下翻腾的思绪。汤碗的温度透过掌心,带来一点微弱的慰藉。罢了,先喝了汤,休息片刻吧。再大的风暴,也得养足精神才能应对。
她端着碗,走到那张简陋的行军床边坐下。烛台就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跳跃的火焰将她的身影拉得更长。
她低头,凑近碗沿,准备喝一口这带着草药气息的暖汤。
就在她微微倾斜碗身,嘴唇即将触碰到温热的汤汁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碗底内侧。
碗底,紧贴着粗陶的粗糙内壁,就在她刚才手指握持的下方,烛光恰好照亮的地方,赫然浮现出一抹极其诡异的、幽冷的青色!
那青色并非汤汁本身的颜色,更像是某种粘稠的、半凝固的液体残留,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带着生命力的阴森光泽,如同某种剧毒虫豸的黏液,又像是一小块凝结的、不祥的瘴气。它静静地附着在那里,与周围温润的汤汁形成刺眼的对比。
厉晚的动作瞬间僵住!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被冻结、粉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握着汤碗的指尖,如同毒蛇般瞬间窜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