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依旧噼啪作响,酒碗碰撞声、粗豪的笑骂声重新填满了戈壁的夜,仿佛刚才揪出赤奴奸细的阴霾已被烈酒暂时驱散。小六子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将军当年如何从狼群嘴里救下他,引得众人阵阵哄笑。
“要我说,将军就是咱边关的定海神针!”李铁牛拍着胸脯嚷道,又灌下一大口酒。
“那是自然!”周围一片附和。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醉意、刻意拔高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突兀地割裂了这热烈的气氛。
“定海神针?呵……”监军杜衡摇晃着站起身,手里捏着个精致的银酒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他目光斜睨着主位上沉默饮酒的厉晚,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我看是走了狗屎运才对!”
喧闹声像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惊愕地转向杜衡,又紧张地看向厉晚。
杜衡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嗤笑一声,晃了晃杯中的酒液:“一场洪水,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你们以为能这么顺风顺水打到青燧城下?还真当自己算无遗策了?”他往前踉跄一步,手指几乎要戳破这凝滞的空气,直指厉晚,“区区女子,也配统领三军?不过仗着……”
“杜监军!”霍煦庭冷厉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棱坠地,打断了杜衡更不堪的话。他玄衣下的肌肉绷紧,眼神锐利如刀。
然而,主位上的厉晚,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眸,白皙的手指把玩着面前那只粗陶酒杯,仿佛在欣赏上面粗糙的纹路。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映不出丝毫波澜。
这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杜衡难堪。他脸上那点醉态的红晕瞬间被羞怒的惨白取代,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懑而尖利起来:“厉晚!你……”
“嗤——!”
一声极轻微、极迅疾的破空锐响!
一道比篝火光芒更冷冽、更刺目的寒芒,毫无征兆地从厉晚的袖中激射而出!快得只留下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
杜衡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咙里,变成了一个短促惊骇的抽气声。他只觉头顶猛地一凉,一股大力带得他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两步,发髻骤然松散。
“啪嗒。”
他那顶代表监军身份的、镶嵌着青玉的乌纱发冠,被那枚冰冷的袖箭精准无比地射穿、带飞,远远地掉落在几步外的沙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土。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滚圆,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杜监军此刻的模样,乌黑的长发狼狈地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惨白如纸的脸,身体因为后怕和极度的羞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活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公鸡。
厉晚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她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篝火跃动的光芒,落在杜衡惊魂未定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像戈壁深夜的寒风,无声地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她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杜监军,酒喝多了,容易失言。”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再有下次,这袖箭,就不会只射落你的发冠了。”
寒意,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将士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拳头。杜衡更是浑身一哆嗦,披散的头发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像被冻住了一般,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厉晚,眼神里有恐惧,有怨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踩碎了尊严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挽回颜面的话,却在厉晚那冰封般的目光下,最终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在无数道或鄙夷、或痛快、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杜衡猛地一甩散乱的长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仓惶地朝着远离篝火堆的阴暗处退去,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他无地自容的境地。
他踉跄着后退,撞到了几个士兵,也浑然不觉。就在他狼狈地退到一堆半人高的废弃辎重箱阴影里,背对着所有人的瞬间,也许是心神激荡,也许是手脚发软,他宽大的袖袍猛地一甩,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略显暗沉的纸条,像一片枯叶般,悄无声息地从他袖口滑落,掉在沙地与木箱缝隙的阴影里。
火光跳跃,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主位那墨色身影带来的巨大压迫感上,或者正鄙夷地看着杜衡落荒而逃的背影。
只有一个人。
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厉晚侧后方的霍煦庭,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从未真正离开过杜衡。当那张纸条滑落的刹那,霍煦庭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身形没有任何预兆地动了,快如鬼魅,几乎在纸条落地的同时,他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堆辎重箱旁,玄色的衣袍完美地融入了阴影。
他弯腰,修长的手指迅捷无比地捻起那张纸条。入手微沉,纸的质地异常坚韧,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凉感。他迅速直起身,借着篝火边缘微弱跳动的光芒,展开了纸条。
纸条上没有任何称谓落款,只有两个用暗红色、仿佛尚未干涸的粘稠液体写成的狰狞大字,力透纸背,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伺机”
霍煦庭的手指瞬间收拢,将那冰冷的纸张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杜衡那仓惶消失在更远处帐篷阴影里的背影。
篝火旁,短暂的死寂被重新响起的、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打破。将士们交换着眼神,有快意,有解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厉晚仿佛对身后霍煦庭的动作毫无所觉。她依旧端坐在主位,重新拿起那粗陶酒杯,为自己斟了半碗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轻轻晃动,映着跳动的火光。她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垂眸看着酒液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无人看见的角度,她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杯壁粗糙的颗粒。那冰凉的触感,与她贴身藏着的、那枚带着体温的青玉佩,隔着薄薄的衣料,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玉佩下,蜿蜒的血丝,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无声地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