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的牛皮帐顶被北风刮得隆隆作响,粗粝的毛毡门帘不时掀起一角,卷进几片锋利如刀的雪粒。帐内四角的青铜火盆烧得正旺,松木油脂在火焰中炸开细小的爆响,将带着松香的黑烟涂抹在帐顶的兽皮上。
帐柱上挂着几副结霜的皮甲,冰碴子顺着甲片往下滴答。杜衡素白的长袍下摆已经沾了一圈泥雪,冻硬的布料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脆响。他面前的柏木案几上,一道陈年刀痕里还嵌着黑褐色的血痂。他立在案前,松油火把的光在素白长袍上投下摇晃的阴影,衣摆沾着几点未干的墨渍。他猛地拍案,震得茶盏里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赖楚生这厮竟敢畏罪潜逃!”他声音嘶哑,眼眶通红,“他竟想毒害忠良,实乃十恶不赦!”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
杜衡的视线扫过众人,突然掀开案上青布。几包硫磺粉滚落出来,黄澄澄的粉末洒在军报上。一张残破的羊皮纸随之飘落,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赤奴文字。“这是从赖楚生住处搜出的罪证。”杜衡指尖发颤,“本官竟被这等豺狼蒙蔽,本官识人不明,实在愧对将士们。”
王胖子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硫磺粉被气流掀起,在光线下显出诡异的青色。
老张头眯起眼睛,药箱里的银针无声滑入袖中,他的药箱咯吱一声。这个老军医的皮靴底还粘着前天验尸时沾上的坟土,此刻正慢慢碾着地上的松针。他袖中的银针碰上了藏在皮袄夹层里的冰心草,草叶上凝结的霜花正悄悄融化。
潘五大突然重重跺脚,震得火盆里的炭火明灭不定。这个壮汉的熊皮坎肩上还挂着冰凌,随着动作叮当碰撞。他粗大的手指在硫磺粉里搅了搅,指缝间立刻沾满了黄澄澄的粉末。
硫磺粉洒落的瞬间,李铁牛鼻翼翕动。这个北境长大的汉子对硫磺味再熟悉不过,每年开春融雪时,边民们都要用这个驱赶从冻土里苏醒的毒虫。但此刻飘在空中的气味里,分明混着一丝江南药铺才有的沉香味。他那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独臂老赵的生铁打造的钩子原本松松挂在腰带上,此刻却像活过来似的,“铮”地一声扎进夯土地面。钩尖入土三寸,震得旁边火盆里的炭火都跳了跳。
老赵独臂的袖管无风自动。这个平日总哼着荒腔走板小曲的老兵,此刻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刻出来的。他那只完好的手攥着半块芝麻糖,老孙头生前最后塞给他的那块,糖渣从指缝里簌簌往下掉。
“赖楚生……”杜衡还在喋喋不休,声音像是隔了层牛皮,“最会装模作样……”
铁钩突然在地面划出半尺长的沟壑,刺耳的声响硬生生截断了杜衡的话头。老赵弯腰捡钩子时,众人看见他后颈暴起的青筋,像几条扭曲的蜈蚣。
“手滑。”老赵咧嘴笑了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他慢条斯理地用衣角擦钩子,布料刮过钩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杜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认得那钩子,上次处决赤奴细作时,就是这把钩子剜出了那人的心脏。
老赵擦完钩子,突然把剩下的芝麻糖整个塞进嘴里。糖块太大,撑得他腮帮子鼓起古怪的弧度。他咀嚼的声音很响,混着含糊不清的小调:“……奈何桥上……等碗热汤……”
杜衡的白袍下摆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老赵的钩尖正对着他的靴尖,中间隔着一道歪歪扭扭的划痕,像一道未写完的血书。
水三三突然从阴影里滑了出来,银面具映着火光。
“监军大人也是被奸人所骗。”水三三躬身时,腰间水蛇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刻意停顿片刻,才继续道:“那赖楚生平日最会装模作样,连吃饭都要装出三声咳嗽。”
帐中几个将领互相交换眼色。谁都知道赖楚生吃饭咳嗽,是因为去年冬天被杜衡罚去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落下的病根。
“是啊是啊!”潘五大突然拍案,震得案几上的茶盏一跳。他粗壮的手指戳着空气,“俺早就瞧那小子不对劲!上个月偷老子的酒喝,还往坛子里兑水!”
李铁牛腮帮子鼓了鼓。那坛酒明明是潘五大自己偷喝的,赖楚生还因此挨了二十军棍。
杜衡嘴角抽动,正要开口,老张头突然咳嗽一声。老军医慢悠悠从药箱取出一包药粉,“正好配了副清心散,监军大人近日忧思过度……”
药包上赫然沾着硫磺粉的黄渍。杜衡盯着药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末将倒想起件事。”霍煦庭把玩着腰间玉佩,状似无意道:“赖楚生前日找我借《卫公兵法》,说监军大人要他好好研读。”
帐中一静。谁都知道杜衡最厌读书,案头那本《卫公兵法》从未翻过。
小六子突然从帐外探进脑袋:“报!赖楚生的破鞋找到啦!鞋底沾着瑞……瑞……”
“瑞香叶。”老张头贴心补充,眼睛却盯着杜衡瞬间绷紧的手指。
“对对!还有这个!”小六子举起半块烧饼,“藏在鞋垫里,都长绿毛了!”
王胖子突然“噗嗤”笑出声。那是老孙头生前最拿手的芝麻烧饼,杜衡曾当众嫌弃说有股穷酸味。
帐外传来守卒跺脚取暖的动静,牛皮靴底拍在冻硬的土地上,像一串闷雷滚过。更远处,被拴在桩子上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转眼就被北风吹散。
杜衡猛地起身,素白袍袖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案几上漫开,恰巧淹没了那份伪造的密信。
厉晚坐在上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剑柄。玄铁打造的剑鞘映着火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杜监军既已查明,”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本将自然信你。”
杜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厉晚起身时,她座下的白狼皮垫子发出细微的撕裂声。这张当年在雪原猎得的狼皮,毛尖还带着永远化不去的霜色。玄铁铠甲摩擦的声响像冰层开裂,玄色披风扬起。惊得火盆里的火焰猛地一颤。那封“密信”突然窜起幽蓝火苗,转眼烧成灰烬。帐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腥臭,像是腐肉混着硫磺燃烧的味道。
此时,松油火把的光影在帐壁上疯狂跳动。诸将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杜衡的影子正巧落在一张剥制的雪狐皮上,狐眼处的两个黑洞幽幽地“盯”着他。
“这……”杜衡喉结滚动。
帐帘掀起又落下的瞬间,北风送来远处雪原狼的嚎叫。那声音穿过风雪,像一把钝刀子刮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厉晚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中,只剩那堆灰烬在案上轻轻颤动。杜衡盯着灰烬,突然发现里面竟露出一角未燃尽的纸片,上面赫然是他自己的笔迹,他一阵心悸,有些后怕。
“本官……突然想起还有军务……”他转身时,玉佩穗子缠上了案角。杜衡一帮人随之溜之大吉。
帐外北风呼啸,隐约传来小六子的声音:“白袍子,跑得快,硫磺粉,洒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