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里的炭火将熄未熄,厉晚坐在案前,手指拂过空白兵册的粗麻纸页。砚台里的墨汁泛着诡异的暗红色,那是混了老孙头棺木上刮下的黑漆调成的。
毛笔尖蘸饱了墨,在纸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腊月初七,硫磺粉三斤,杜衡印。”
墨迹在纸上慢慢洇开,像干涸的血。帐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得牛皮帐壁沙沙作响。厉晚的笔尖顿了顿,又落下第二行。
“腊月初八,老孙头,赤炎心蛊。”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映得她眉骨下的阴影更深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墨将落未落。
“嘎……嘎……嘎……”
三声鸦啼刺破夜空。帐帘微动,霍煦庭的身影已经立在案前。指尖夹着一张薄纸。他解下佩剑搁在案几上。剑鞘上凝结的冰霜遇到热气,化作细小的水珠滚落。
“赖楚生的行踪找到了。”他将纸片放在案上,“在赤奴边境的驿站,穿着姚家商队的衣服。”
纸片上画着简陋的地图,一个红点标在边境线上。
“我猜他会这样。”厉晚合上兵册,手掌压在封皮上。册子里的墨迹还未干透,在掌心留下淡淡的红痕。
“杜衡今日演得卖力。”他搓了搓冻僵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炊营剩的羊肉馅饼。”
厉晚接过油纸包,热气透过粗粝的指尖。她掰开饼子,肉馅的香气混着松木炭火的味道在帐中弥漫开来。
“演得越真,破绽越多。”她将半块饼子递回去,
霍煦庭接过饼子,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着节奏。“赖楚生也活不长。”
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闷闷的,像是隔了很远。霍煦庭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解开系绳,露出半截焦黑的箭杆。
“驿站伙计说,赖楚生屁股中箭。”他用指尖点了点箭尾的刻痕,“杜家匠人的标记。”
厉晚将箭杆拿在手中转了转。箭尾处确实刻着细小的水波纹,和杜衡腰间玉佩的纹路一模一样。
“不急。”她将箭杆放回布包,“让杜监军再得意一阵。”
炭火噼啪作响,厉晚摩挲着兵册上的血字,忽然开口:“勺叔若是还在,定要骂我糟蹋他的棺材漆。”
霍煦庭正在擦拭佩剑的手顿了顿。他想起那个总佝偻着背的老伙夫,围裙上永远沾着面粉和油渍。
“他当年教我揉面,”霍煦庭的剑穗轻轻晃动,“说水要分三次加,力道要像对待小媳妇似的轻。”
厉晚嘴角微微扬起,指腹无意识地抚过案几上一道陈年刀痕。那是勺叔的菜刀留下的,有一年冬天案板冻裂了,他干脆在案几上剁馅。
“他总偷偷往我碗底埋肉。”厉晚的声音低了下去,“说姑娘家打仗,更该吃好些。”
帐外风雪呼啸,恍惚间似又听见那荒腔走板的小调。霍煦庭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来是几块芝麻糖。
“上月休沐时他塞给我的。”糖块已经有些融化了,黏在纸上,“说世子爷也该吃点甜的。”
厉晚拿起一块,芝麻的香气混着回忆涌上来。她想起勺叔粗糙的手指,指甲缝里总嵌着葱花末,递糖时却格外小心。
“那日庆功宴……”霍煦庭忽然道,“他特意给我盛了碗没有葱花的汤。”
“他知道你嫌葱臭。”厉晚轻笑,“却偏要在我的汤里撒双份。”
炭盆里的火光映着两人的眉眼。霍煦庭将佩剑横放膝上,剑鞘映出跳动的光影。
“等开春,”他轻声道,“去他坟前浇碗热汤吧。”
厉晚望向帐外纷飞的雪:“多放葱花。”她顿了顿,“再撒把盐,他总说军营里的汤不够咸。”
沉默在帐中蔓延,却并不沉重。雪花扑打在帐布上的声音,像是勺叔还在灶台前忙碌,面粉簌簌落在案板上的动静。
霍煦庭忽然起身,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粗陶碗。碗边缺了个口,却洗得发亮。
“那日收拾他铺盖找到的。”他将碗放在案上,“底下刻着字。”
厉晚接过碗,就着火光看见碗底歪歪扭扭的刻痕:阿晚,阿辰。那是她和弟弟的小名,刻痕里还嵌着经年的油渍。
“老东西……”她拇指抚过刻痕,声音有些哑,“偷刻了多少年。”
霍煦庭往碗里倒了半杯酒:“敬勺叔。”
厉晚端起碗,酒液晃动着映出两人的倒影。她忽然想起勺叔常说的话——“吃饱了,才有力气报仇。”
“敬勺叔。”她一饮而尽,“这账,我们慢慢算。”
帐外风声呜咽,吹得帐帘微微颤动。厉晚望着晃动的影子,突然道:“等这事了结,你该回京复命了。”
霍煦庭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油灯的光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北境的风雪还没看够。”
“国公府世子,总不能一直给我当副将。”厉晚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炭盆里最后一块炭裂开发出轻响。霍煦庭忽然伸手,从厉晚肩甲上拈下一片枯叶。那是白日里在乱葬岗沾上的。
“五年前在悬崖边拉住你的时候,”他将枯叶投入炭火,“可没想过什么世子副将。”
火焰猛地蹿高了一瞬,照亮厉晚眼中闪过的波动。她想起那个雪夜,霍煦庭满是冻疮的手死死拽着她的腕子,血和雪混在一起结成了冰。
“那时候你说……”霍煦庭注视着火光,“要亲眼看着仇人咽气。”
“我记得。”厉晚握紧了腰间的玉佩,血丝在玉中蜿蜒如活物,“但现在不止是报仇了。”
帐外传来守夜士兵的咳嗽声。霍煦庭起身往炭盆里添了新炭,火星噼啪炸开。
“等春天来了,”他背对着厉晚说,“带你去看看我娘种的梨树。花开的时候,像落了一场雪。”
厉晚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想起老孙头说过要给她煮的长寿面。那些没能实现的约定,都化作了账册上未干的血字。
“好。”她最终答道,“等杜衡的头挂在城门上。”
霍煦庭转过身,嘴角噙着笑。他解下腰间酒囊扔过去:“敬春天。”
厉晚接过酒囊,仰头灌下一口。劣酒烧喉的滋味让她眯起眼,却也跟着笑了:“敬活到春天的人。
炭盆里最后一块炭裂成两半,溅起几点火星。霍煦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帐外,只有那三声鸦啼仿佛还在风雪中回荡。
厉晚重新翻开兵册,在第三行写下:
“腊月初九,赖楚生,杜衡箭。”
墨迹未干,她突然吹熄了蜡烛。黑暗中,帐外雪地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杜衡派来探听消息的亲兵,靴底踩着新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厉晚的手指轻轻抚过兵册上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