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不知何时被风吹灭,帐内陷入浓稠的黑暗。唯有几缕惨淡的月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从帐帘的缝隙无声地劈入,在地面割出几道惨白的口子。
厉晚猛地从行军床上弹坐起来!
帐外传来三更梆子。她忽然抓起案上半凉的馍,狠狠咬下一块。粗粝的麸皮刮着喉咙,却尝出幻梦里的栗子甜香。母亲柔妃执银箸的手在记忆里晃,箸尖点着青瓷碟:“阿芷,慢些吃……”
“厉晚。”她对着虚空喃喃,馍渣从嘴角掉落,“你叫厉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冷汗早已浸透单薄的中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她大口地吸着气,却像溺水的人,怎么也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眼前,不是熟悉的营帐顶棚。是漫天狂舞、遮蔽视线的鹅毛大雪!是陡峭悬崖边缘嶙峋的怪石!是那辆失控的、发出绝望哀鸣的华丽马车!画面疯狂闪回、破碎、又重组,每一次都精准地刺向她记忆深处最鲜血淋漓的地方!
母亲的脸!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在翻涌的车厢里因剧痛和惊惧而扭曲,苍白如纸!一支漆黑的、淬毒的箭镞,带着恶毒的尖啸,狠狠扎进母亲的肩胛!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在她六岁稚嫩的脸上!那抹刺目的、鲜艳到令人窒息的朱红,在母亲苍白下颌蜿蜒流下,像一条狰狞的毒蛇烙印!
紧接着是身体被狠狠抛出的失重感!是重重砸进厚厚积雪的沉闷钝响!是骨头碎裂的、令人牙酸的脆响!清晰得如同发生在上一秒!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积雪灌入口鼻的窒息感,能听到自己幼小的身体在雪地里拖行时,骨头摩擦发出的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
“呃啊——!”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厉晚紧咬的牙关。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寒冷,而是那股从灵魂深处炸开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杀意!
她的手在冰冷的床铺上疯狂摸索,指尖触到一片坚硬冰冷的金属。那是枕边从不离身的半截断剑——母亲当年推她下马车时,混乱中从敌人手中夺下、又塞入她怀中的唯一武器,也是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件遗物。
五指猛地收紧!粗糙的断口边缘狠狠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痛楚非但没有让她清醒,反而像火星溅入了滚油!她死死攥着断剑,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筋,一片惨白。冰冷的金属汲取着她掌心的热度,却无法平息她胸腔里翻江倒海的血腥与恨意!
就在这时,“笃——笃笃!”沉闷而规律的梆子声,穿透厚重的帐帘,从戈壁清冷的夜风中传来。是巡夜更夫在报平安。
平安?
这单调的声音像是一根细针,非但没有刺破她脑中血腥的幻象,反而瞬间被那记忆中马车坠崖时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彻底吞噬、碾碎!
“轰——!!!”
那并非真实的声音,却在她的颅腔内疯狂炸响!是马车狠狠撞击崖壁、粉身碎骨的巨响!是母亲身体骨骼断裂的脆响!是深埋心底十二年的绝望与恐惧一同爆发的轰鸣!
杀意!
浓烈得如同实质的粘稠血液,瞬间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直冲头顶!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血色。那些害死母亲的人!那些盘踞在朝堂、吸吮民脂民膏的蠹虫!西戎那些茹毛饮血的豺狼!一张张模糊又清晰的脸在血色中翻滚、狞笑!
“啊——!”又一声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暴怒。她猛地扬起手中的断剑,冰冷的锋刃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寒芒,仿佛要劈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劈开这纠缠她十二年的血色梦魇!
断剑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帐内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一刻钟。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杀意和狂暴,才如同退潮般,一点点从紧绷的身体里抽离。攥着断剑的手,力道缓缓松懈,指节却依旧僵硬麻木。
她颓然地垂下手臂,断剑冰冷的剑身无力地抵在粗糙的毛毡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中,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她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那些并不存在的血污和冷汗,指尖冰凉。
寂静重新笼罩。只有她自己尚未平息的喘息,和帐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就在这死寂的余韵里,一股奇异的温热感,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的位置传来。
厉晚的身体猛地一僵!
不是方才被冷汗浸透的冰冷,也不是怒火焚心的灼烫。那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活物般的暖意,正透过薄薄的中衣,清晰地熨帖着她紧贴胸口的皮肤。那位置……正是她睡前将玉佩紧贴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颤抖着探入衣襟内侧。指尖触到的,是那枚熟悉的、带着她体温的青玉玉佩。
然而,此刻的触感却截然不同!
玉佩不再是温润的微凉,而是……一种持续的、甚至有些灼人的温热!仿佛它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正在燃烧!这温度绝非来自她的身体,玉佩本身,在发热!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那奇异的温热感更加清晰,如同握着一块刚从温水中捞出的暖玉,却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残存的狂暴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惊悸的寒意。
刚才那个梦……那反复闪回、清晰到令人窒息的血色画面……还有此刻玉佩这反常的温热……
厉晚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帐帘缝隙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戈壁夜色。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那更夫的梆子声早已远去,四下里死寂一片。
可她心中的惊涛骇浪,却比方才的杀意更加汹涌澎湃。她攥紧了手中温热的玉佩,指关节再次泛起用力过度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