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的牛皮门帘落下时,彻底隔绝了外界的风声与远处残存的喧嚣。也暂时被关在了门外。帅帐内,只剩下烛火独自跳跃,将厉晚的影子拉长、晃动,投在冰冷的帐壁上,显出几分孤寂。她肩上的玄铁甲轰然坠地。甲片砸在毡毯上,闷响如低雷,惊得案头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缩。她赤脚踩过冰冷的铁甲,足底的燎泡蹭着甲片边缘,传来细密的疼。
卸护腕时,虎口的裂口又渗了血。她随手扯下束发的皮绳,长发散落。玉佩贴着心口发烫。
厉晚在经历了青燧城大捷的正剧,老孙头牺牲的悲剧,硫磺粉对弈中闹剧后,她需暂停一下,好好调整休息一下,她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她走到烛台边,没有再看那烛火一眼,只是轻轻吹了一口气。微弱的火苗挣扎了一下,倏然熄灭,只留下一缕细细的青烟在清冷的空气中盘旋、消散。
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唯有几缕清冷的月光,顽强地从厚重的帐帘缝隙和顶棚的微小破洞处钻了进来,像几道银色的溪流,静静地流淌在地面的毛毡上,也恰好照亮了行军床枕边的一小片地方。
炭盆爆出最后的火星。厉晚和衣倒进铺着狼皮的矮榻,蜷缩如归巢的幼兽。铁甲冷硬的气息混着硫磺味包裹上来,她却在这窒息的温暖里嗅到一丝奶香,是六岁前夜夜偎在母亲怀里的味道。
带着深深的倦意。她侧过身,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枕边。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玉面。指腹缓缓抚过那些蜿蜒的纹路,触感细腻而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刺穿了十二年的光阴壁垒。
月光如练,温柔地笼罩着那枚贴身放置的青玉玉佩。玉佩静静躺在那里,温润的光泽在银辉下流转,里面蜿蜒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色血丝,此刻被映照得格外清晰,像一条条凝固的、绝望的小溪玉体温热,玉上那道新刻痕是白日匕首失手划的,恰好斩断了玉上“萧”字最后一笔。他解下剑穗上的银铃,系在玉佩缺角处。铃舌早被棉絮塞死,再惊不醒帐中难得安眠的人。
任由身体沉入那张简陋、铺着薄薄毛毡的行军床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每一次呼吸都带。
厉晚翻了个身,头重重磕在矮榻边沿。剧痛炸开的瞬间,她恍惚听见勺叔的灶台前柴火爆裂的噼啪声,额角抵着冰冷榻沿。
眼前不再是简陋的军营帐篷。是刺骨的寒风,是漫天狂舞的鹅毛大雪,是颠簸失控、发出绝望哀鸣的华丽马车!车厢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疯狂倾斜、翻滚!母亲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惊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小小的女儿推向车外相对安全的角落!就在那一瞬间,一支淬毒的流矢带着恶毒的尖啸,穿透了车壁,狠狠扎进了母亲的肩胛!
“呃啊——!”压抑的痛呼。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在六岁女孩惨白冰冷的脸上!那抹刺目的、鲜艳到令人窒息的朱红,在母亲苍白如纸的下颌蜿蜒流下,像一条狰狞的毒蛇,烙印般刻进了女孩的眼底!
哪怕她母亲贵为柔妃,而她正是泓朝的长公主萧云芷,在灾难面前都是一样的脆弱与虚无。
“芷儿……活下去!”母亲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声音,是她坠入冰冷黑暗前听到的最后话语。紧接着是身体被狠狠抛出的失重感,是重重砸进厚厚积雪的沉闷钝响,是骨头碎裂的、令人牙酸的脆响……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冰冷。
“母亲……”厉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终于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哽咽。
“我做到了。”她对着那片冰冷的月光,对着玉佩中蜿蜒的血丝,更像是对着记忆中那个在漫天大雪里、拖着断腿在雪地里挣扎爬行、直至彻底昏迷的小小身影喃喃自语,“我守住了边关……青燧城……拿回来了……那些害您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帐内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在耳边沉重地鼓动。十二年的风雪,十二年的隐忍,十二年的刀头舔血。雪地里爬行的绝望女孩早已被风沙磨砺成边关将士心中不败的战神。可盔甲再坚硬,也遮不住心底那道从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疤。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然后,她将它翻转,带着血丝的那一面,轻轻地、郑重地贴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单薄的衣料阻隔不了那温润又冰凉的奇异触感,仿佛有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从玉佩深处渗出,缓缓注入她疲惫不堪、满是裂痕的心底。
那是母亲最后留给她的温度,是她在这冰冷世间挣扎求存、握紧刀锋的唯一凭依。
厉晚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拢。身体深处积压的、如同山岳般的疲惫终于彻底将她淹没。攥着玉佩的手,力道也一点点松懈下来,只是依旧虚虚地覆在心口。意识如同沉入温暖而黑暗的水底,那些血腥的厮杀、权力的倾轧、暗处的毒箭……都暂时模糊、远去。
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
就在她彻底沉入无梦的深眠之际,贴在她心口的那枚青玉玉佩,毫无征兆地,悄然发生了变化!
玉佩深处,那些蜿蜒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纹路,突然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并非刺眼的光芒,更像是一小团幽深的、来自遥远地心的暗红色光晕,在玉佩内部极其短暂地流转、明灭,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一次微弱的悸动。
紧接着,这流转的暗红光晕,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竟丝丝缕缕地从玉佩内部氤氲而出!它们并未扩散,而是极其凝聚地、在玉佩正上方寸许的虚空中,无声无息地勾勒,交织……
一张模糊的半张面容,在幽暗的帐内、在清冷的月辉映衬下,悄然浮现!
那面容的轮廓,竟与沉睡中的厉晚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线条似乎更为柔和温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深沉的悲悯与哀伤。那半张脸的嘴唇微微开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眼神穿透虚空,深深地、悲凉地凝视着熟睡的女儿。
这张由暗红光晕勾勒出的、半虚半实的脸,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一颗石子,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无声无息地破碎、消散,重新化作无形的微光,敛入玉佩深处。
玉佩恢复了沉寂,依旧是那枚温润中带着血丝的普通青玉。帐内,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厉晚沉睡中均匀而悠长的呼吸。仿佛刚才那诡异而心碎的一幕,从未发生。
沉睡的人,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