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峡的风是带刃的,刮到黑石堡却自然而然地卷了刃。千仞白冰断崖拱卫着这座黢黑的堡垒,玄武岩垒成的城墙泛着铁锈般的暗红,石纹间嵌着星星点点的磁砂。
上一回,此处最灵验的胡半仙捻着山羊须迈进黑石堡时,罗盘上的铜鲤还稳稳指着巽位。等他那双千层底布鞋踩上玄武岩地砖,盘里的磁针突然抽风似的打起转。
“嘶……”老道把罗盘捧到眼前,黄铜指针正疯狂画着蚊香圈。他跺跺脚换到坤位,指针“噌”地弹起,直挺挺指向正在刷马粪的王顺子。
“小居士面相奇特啊!”胡半仙凑近粪叉,“山根藏龙卧虎……”话没说完,磁针“啪”地倒转,死死钉住此处唯一的茅房方向。
独臂老赵叼着旱烟路过:“磁砂矿!柔妃娘娘的嫁妆山特产!”烟杆敲在岩壁上,溅起的火星里果然闪着蓝莹莹的碎粒。
胡半仙不信邪。掏出祖传的寻龙尺,檀木柄刚平举,铜坠子竟自己抡圆了转,活像驴拉磨。老赵的铁钩突然“咔”地吸上墙面,钩尖粘着块磁石,原是昨夜补墙随手摁的。
“此乃……地脉翻腾之兆!”老道抹着汗摸出三帝钱,铜钱往地上一抛,本该卦象分明的钱币,此刻像炒豆般在石面上蹦跶,最后叠罗汉似的摞成一柱。
王顺子拎着夜壶经过:“老爷子,这儿的耗子洞里的耗子都带磁,上月我尿壶还吸住过耗子呢!”话音未落,老道怀里的风水镜“哐当”吸上铁甲,镜面照出他扭曲的脸。
当罗盘针第108次亲吻茅房的方位时,胡半仙终于卷起他的幡旗。逃跑前他把桃木剑插在堡门口镇邪,剑穗却追着老赵的铁钩飘,活像一条讨食的哈巴狗。
粮仓是能活动的构置。地面冰窖终年呵着白气,冻肉覆着霜针悬在梁下,像倒生的森林。悬空仓的粮袋离墙三尺,耗子跌下去要摔九弹指才到底。最奇是蜂巢仓,三百口铁皮小仓嵌在石腹中,一仓起火,铁闸便轰然坠下,如巨兽合拢喉咙一般。
黑石堡的堡墙渗出一股浓浓的腥膻气,原来是混在石灰浆里混了马骨的细灰。
这就不可避免地引来一干事务。
腊月里第七场雪后,堡墙的墙根开始泛潮,但不是水汽,乃是带着铁腥的膻味,活像宰牲场里捂了三日的羊下水。有人凑近闻,被熏得直干呕;老兵油子却抽着鼻子乐:“老堡打嗝呢,好兆头!”
气味越来越浓。到月圆夜,玄武岩墙缝里竟渗出油亮的黄渍,指头一摸黏答答的。伙夫老何头舀了勺往汤锅里放了点,嚯!整锅羊肉汤窜出野性的鲜香,馋得营里的狗们彻夜挠门。
最后居然……第一声狼嗥炸响在子时。哨兵王顺子尿到半截,裤裆霎时凉透。只见雪坡上蹲着匹独耳老狼,仰脖对月“嗷呜——”一嗓子,仿佛崖壁都跟着抖三抖。不出三息,东西北三面山头亮起绿莹莹的灯笼阵,少说百八十盏!
“狼祖宗开宴喽!”独臂老赵的铁钩敲着墙砖叮当响。果然,群狼的合唱赛着号子掀了房顶:老狼声沉如闷鼓,半大崽子尖似竹笛,母狼的颤音夹在中间,活脱脱给月娘娘唱荤曲儿。
更有趣在后头。
某夜老兵油子憋坏,趴在箭垛上学狼叫。刚“嗷”半声,坡下突然蹿上道灰影,独耳老狼叼着冻硬的野兔,“啪”地甩上堡墙!此后夜夜如此,持续一个月今日山鸡明日麂子,有回竟扔来只赤奴皮手套。
“狼缴岁贡呢!”把野味炖了,汤里撒一点墙根刮下的黄渍,香得大家都多喝了两碗。
月晦夜,老赵的铁钩突然刮过渗油的墙缝。群狼嗥声骤停,雪坡上绿灯笼次第熄灭。次日墙根结了层冰壳,腥膻味锁在冰下,静待下个满月。
常常有狼对月长嗥,黑石堡的守卒们枕着狼嚎入眠,比听那不死不活的平庸更鼓声还踏实。
但是,让人不踏实的时刻最终还是降临了。
天边那道灰白裂口还在渗着寒意,冻硬的雪原像块蒙尘的琉璃。哨塔上,王顺子跺着发麻的左脚,铁靴底砸在包铁木板上“咚咚”响。他摘下铁盔呵气,白雾撞上冰凉的盔沿,“滋啦”凝出一片霜网,挠得耳根发痒。
“邪了门……”王顺子嘟囔着揉耳朵,冻红的指头把耳廓搓得更艳。话音未落,老卒唐满屯手里的旱烟杆“啪嗒”掉在箭垛上。
“别出声!”唐满屯干树皮似的脸骤然绷紧,整个人壁虎般贴上冰冷的箭垛石砖。新兵这才看见,老卒那双裂着血口子的手正死死按着石面,指关节白得发青。
咚……咚咚……
极闷的震动从石砖钻进王顺子脚心,像有巨兽在地底擂鼓。塔檐的冰溜子“咔嚓”断了一截,碎冰碴子簌簌砸在唐满屯肩甲上,他却纹丝不动。
“地皮……”唐满屯喉咙里挤出气音,“在跳……”
王顺子学样扑到垛口,脸颊刚贴上石砖,就感觉那震动活了似的往骨头缝里钻。冻土深处传,
那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从冻土深处钻出来时,唐满屯的烟锅正磕在箭垛上。不是冰裂的脆响,是种沉闷的挤压声,像巨兽在冰层下翻身。新兵王二还没回过神,脚下的包铁木板突然震颤,靴底麻感直冲天灵盖。
“地龙…”唐满屯的烟杆头死死抵住箭垛石缝。石粉簌簌掉落,缝隙里挤出冰晶碎末,那是冻土被重压碾出的骨髓。
王顺子学他贴耳上墙。地鸣声更清楚了:嘎吱…嘎吱…每声间隔三息,像有看不见的巨磨在碾冻土。箭垛残留的夜霜簌簌震落,掉进他后颈化成刺骨的溪流。
“看雪岗!”唐满屯的嘶吼变了调。
王顺子眯眼望去。灰白天幕下,雪岗脊线正在变形。不是风雪削的,是整条山岗像浸透墨汁的棉纱,墨色从岗顶向下洇染。那墨线推进得极稳,所过之处雪雾腾起丈高,又迅速被墨色吞没。
“敌……”王顺子的嘶喊被掐在喉头。唐满屯的糙手已铁钳般捂住他半张脸,硫磺味混着旱烟油子冲进鼻腔。
王顺子哆嗦着去抓火把,却见唐满屯独眼里映出更骇人的景象:骑马已经灼穿晨雾直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