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三响,朔戟州粮仓的顶脊突然迸出数点青光。
青光初现时,像偷油老鼠的眼珠。
那光点从仓顶西北角的瓦缝里钻出来,只有针尖大,颤巍巍贴在苔藓斑驳的椽木上。不过三息,光点突然分裂,一化三,三化九,顺着虫蛀的木纹急速爬开。爬过的木料“滋滋”渗出油珠,油珠遇光便爆成青豆大的火苗。
火苗开始织网。
东侧火苗沿茅草垫窜向梁柱,西侧顺麻绳溜下粮垛。当两道火舌在仓房正中央勾连时,“轰”地腾起人高的青焰网!火焰交结点骤然发白,梁上悬的防雀铁网瞬间红热,网眼间黏着的雀尸羽毛“嗤”地卷曲碳化。
瓦片在此时呻吟。
青火舔过的陶瓦先是泛出釉光,接着龟裂成蛛网状。裂缝里钻出硫磺烟,烟柱触到瓦片背面凝结的霜层,“噼啪”炸开冰晶雨。冰粒坠入火网的刹那,整片屋顶轰然坍塌——
不是砸落,是熔坠。
瓦片在青焰中无声龟裂,悬在半空熔成赤红陶浆,露出底下烧红的椽子。硫磺烟如活蛇钻出裂缝,空气里顿时弥漫开硝石混着腐肉的怪味。裹着燃烧的椽子泼向粮垛。麻袋群如遇滚烫的雪堆,无声塌陷成冒着青烟的焦坑。一袋未开封的新粟被陶浆浇中,谷粒在囊中闷爆如炒豆,鼓胀的麻袋最终“噗”地裂开,喷出裹着金芒的硫磺烟柱。
衙役的水龙就在此刻射来。
水箭撞上烟柱的瞬间,整座粮仓发出巨兽垂死般的抽气声。青焰顺着水雾倒卷,将最前排的三人裹进火球,他们成了最后的人形火炬,在化为焦炭前还保持着泼水的姿势。
仓内最后一点青光湮灭时,东北角铁笼区的麻袋突然集体鼓胀。
“嘭!嘭!嘭!”
袋体如熟透的脓疮接连爆裂,黑浆喷上顶棚,遇冷凝固成沥青钟乳。唯剩半片袋角挂在铁刺尖上,边缘熔融的云母如垂死的泪,滴在焦土上凝成带金丝的琉璃珠。
典签沈明砚勒马时,马匹被热浪惊得人立而起。
“快压住火头!”他嘶喊着跳下马鞍,皂靴踏碎地面积冰。二十名衙役扛着牛皮水囊冲向火场,
水龙喷出的水柱本是透亮的白,撞上仓门青焰的刹那……
“嗤!!!”
青焰猛地蹿向夜空,窜高三丈焰尾由竹青转为惨碧,焰心却淬出匕首刃锋般的炽白。那白光如此刺目,竟将围观众人的须眉映成半透明,发梢在热浪中卷曲焦黄,如同遭了旱灾的麦穗。水火交击处腾起十丈高的气浪,最外层是裹着黑灰的浊黄,中层翻涌着青绿烟团,核心却滚动着熔金似的白炽火球。
衙役的绛红公服被光瀑浸透。
离得最近的二人,左脸映着青焰的幽绿,右颊却刷上白焰的炽金。汗珠从他们额角滚落,坠向青焰时竟在半空拉成金丝……是汗液里的盐分在高温下结晶反光。
水柱突然散射!
部分水流被蒸成白雾,雾里游动着七彩光晕;未及汽化的水珠穿透火墙,裹着青焰坠向人群。一滴落在典签随从的手背上,那青火竟不熄灭,在水珠里幽幽燃烧如封在琉璃中的鬼火。
“退!”沈明砚的嘶吼变了调。
他的乌纱帽翅被白焰燎去半截,焦黑的帽绸卷曲如毒蝎尾钩。抬袖遮挡时,官袍的绛红色在青白烈焰中褪成丧衣的惨紫,金线绣的螭纹转眼碳化成扭曲的灰痕。
水火交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朔戟州司马郑琰褒的亲兵队正抬着竹制唧筒赶来。
领头什长踏过门槛时,突然有意无意地脚下一滑……
“咔嚓!”
冰层断裂声被火啸吞没。那人怀中牛皮水囊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砸中留存证据区域的梁柱!裹着冰碴的冷水泼上烧红的铁笼,铁栅顿时炸开刺耳爆鸣。
冷水撞上赤红铁笼的瞬间,白雾炸成巨蟒的头颅。
先是拳头大的雾核在铁栅间膨胀,眨眼便膨出桶粗的腰身。雾体并非纯白,内里裹着青灰的烟团,外层则翻腾着奶浆似的浓乳色。蟒身扭动攀升时,尾部还在笼底拖曳,头部已撞上仓梁——
“轰!”
梁木冰霜被气浪掀飞,混入雾中成了鳞片状的碎晶层。雾蟒借势昂首,喉部骤然裂开十数道分支,每条分叉都裹着不同质地的白:左翼是棉絮般的蓬松气团,右腹是纱幔似的半透烟缕,脊背却凝着石膏色的粘稠雾浆。
雾浆最厚处突然塌陷。
如同巨蟒被斩首,雾颈处坍出个黑洞,四周白气疯狂倒灌。这空腔只存半息,便被后方涌上的雾浪填满。新雾裹着碳灰,在蟒腹染出泼墨般的污浊带,恰似猛兽吞食后的血渍。
雾尾扫过处,三名衙役的身影倏然模糊。
他们的绛红衣袍先褪作粉红,继而在雾丝缠绕中化为灰影。最末一人挥动的水囊刚举过头顶,雾蟒喉头喷出的冰晶流已撞上他面门——
“咔嚓!”
冰晶在他眉睫间结成白网,网后惊恐瞪大的眼球成了雾海里最后两点黑斑。当冰网被热气融化成水帘时,人影已彻底消解于白雾。
铁笼内温度陡变,麻袋群发出布帛撕裂般的哀鸣。待水汽散尽,笼中景象令老仓吏瘫软在地:本堆成小山的证物麻袋,此刻化作满地黑浆。烙着“姚记”戳印的麻布与沙土熔成沥青状的糊块,唯剩半片袋角悬在铁刺上,边缘烧熔的云母层如垂泪的琉璃。
“救……救火啊!”郑琰褒的胖手徒劳指向粮垛。
铁笼的爆鸣在此刻传来。
冷却的钢条表面,白雾正凝结成无数蛇形水痕,蜿蜒爬向满地焦糊的证物残骸。
当最后一道水柱溃散时,青白焰龙轰然坍缩,化作遍地游走的蓝绿色火蛇。火蛇爬过焦土,所过之处留下釉质的琉璃痕——那是硫磺与沙土熔成的冥河之路。
可众人早被奇景慑住:青焰舔舐粟米时竟浮起幽蓝弧光,谷粒在火中爆裂如金雨,落地却凝成滚动的火珠。一珠溅到衙役手臂,皮肉瞬间鼓起鹅卵大的水泡。
沈明砚的朱笔一下坠入了雪堆。
他怔望着那半片麻袋残角在热风中飘荡,琉璃般的熔壳里,金红色印泥如血脉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