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焦土的热浪是活的。
它先撞上厉晚的玄铁护心镜,将昨夜凝在甲缝的薄霜蒸成白汽;又顺着甲叶游走,铁片表面霎时蒙了层水雾。不过三息,水雾聚成细珠,在滚烫的甲面骨碌滚动——滚着滚着便凝成霜粒。霜粒挨着灼红的铁,外沿化水内里结冰,活像给玄甲缀了层冰碴镶边的珍珠。
厉晚每走一步,甲上霜珠便簌簌震落。
坠珠砸在焦土上,“滋”地爆出蚕豆大的气坑。气坑边缘的炭灰被水汽冲开,露出底下烧酥的泥块——那泥竟还泛着暗红,如同冷却的熔铁。
最奇的是霜珠路径。
从护心镜滑向腹甲的霜粒,途中被甲片高温蒸去大半,残存的冰核滚到裙甲时,忽遇铁靴散出的地热,“噗”地化作白烟。烟气顺着腿甲攀升,在膝弯护具的铜钉上重新凝霜,钉帽霎时开出朵朵冰花。
一簇霜花坠向焦土时,恰落在半融的铜锁上。
“哧啦!”
铜锁腾起蓝烟,霜花却未消尽,反在铜液表面冻出蛛网似的冰纹。冰纹间隙里,赤金粉的碎芒如困在琥珀中的火虫,明灭三次方彻底熄灭。
热风卷过,玄甲新凝的霜珠又覆满前胸。
她靴尖拨开半融的瓦砾,铁靴底粘起片残破的麻袋角。对着将熄的残月举起,云母层熔成的琉璃壳裹着“姚”字尾勾,赤金粉在琉璃里凝成蛛网似的血丝,那金粉是姚家印泥独用的赤峰砂金,价比等重胡椒。
沈明砚的皂靴底压上炭渣时,发出碾碎枯骨的脆响。
他刻意放慢步子,靴跟左右拧转,将半块带“姚”字的焦糊麻袋片深深碾进灰里。抬头时颧骨却堆起浮笑,法令纹在烟灰脸上犁出两道深沟:“厉将军辛劳,此乃天火涤罪,实乃……此案当结……”
话音忽地卡住。
厉晚的玄甲正缓缓转身,甲上冰珠随动作滚落,“嗒”地砸在他靴尖。那霜粒在皂缎面弹跳着,恰落在他刚碾实的焦麻片上,融化的水痕晕开个清晰的“姚”字残影。
“典签大人鞋脏了。”厉晚的刀鞘突然扫过炭堆。
被碾埋的麻袋片随灰扬起,不偏不倚贴住沈明砚的皂靴侧缘。烧焦的“姚”字豁口正啃着他官靴的螭纹,像毒疮长在锦缎上。
沈明砚的喉结上下窜动三次。
他抬脚想甩脱麻片,靴底热炭却粘住鞋跟。踉跄间乌纱帽翅打中脸颊,活像挨了自己一耳光。待站稳时,他忽然抚掌大笑:“妙哉!天火留印,正可呈报钦天监详查……”
尾音虚飘着,眼神却死盯厉晚握刀的手。汗珠顺他太阳穴滑进衣领,在绛红官袍领口染出深紫汗渍——那位置恰似被扼喉的血痕。
话音未落,厉晚五指猛收!
“嘶啦!”
熔壳锐边割破鹿皮手套,血珠滚落焦土,“滋”地腾起红烟。烟气散处,炭灰下露出枚光亮铜钱,钱孔穿着焦黑的引火绒,绒线头硫磺晶粒亮如碎钻。
“典签大人,”厉晚两指夹着铜钱一弹,“您家的雷公真雅兴……劈雷还带穿针引线的?”
铜钱离指的刹那,带起一线腥风。
那钱“嗖”地劈开焦烟,直撞沈明砚下意识摊开的掌心……“当啷”脆响混着骨痛闷哼。典签缩手欲躲,钱币却在指缝间打转,孔眼里的焦黑引火绒晃悠悠垂下,上面挂着硫磺碎晶簌簌抖进他绛红官袖。
“典签大人,”厉晚的刀鞘突然压住他抽回的手腕,“已改行当绣娘的雷公爷的绣花针可还趁手?”
她俯身逼近,玄甲霜珠坠在沈明砚靴面炸开冰花。晨光恰穿过钱孔,将引火绒投在他惨白面皮上,细长的灰影如毒蛛悬丝,末端硫磺晶粒正映出粮仓余烬。
沈明砚喉头滚动:“许是……仓吏祭灶遗落……”
“哦?”厉晚的靴跟碾过未熄的炭块,“那雷公劈完仓房,还给您绣个‘冤’字?”她指尖突弹钱缘,铜币在沈明砚掌心陀螺般飞旋。引火绒甩出硫磺粉,在官袍前襟划出歪扭的“冤”字灰痕,最后一笔正连向袖口。
围观的衙役死捂着嘴。
铜钱“当啷”砸进沈明砚掌心,惊得他官袖沾了炭灰。沈明砚一抖手,官袍沾炭灰如扑粉老旦
沈明砚捏着铜钱的手直抖:“或……或是仓吏不慎遗落火种……”
“哦?”厉晚突然用刀尖挑起麻袋残角熔壳,“那这蝎子拜年也是意外?”
晨光刺破云层,熔壳内金丝竟游成蝎尾纹!蝎尾钩处嵌着粒米大的黑石,正是粮仓死鼠胃里见过的噬血石。
螭钮银印砸下时带起腥风。
沈明砚的指节绷得死白,官印却歪斜着撞向残角——本该压住蝎纹的印面,竟磕在熔壳锐边上。“锵”地一声锐响,银印螭钮的龙角崩断半截,印泥在琉璃壳上糊成红团。沈明砚的螭钮银印“啪”地盖向残角:“妖言惑众!此乃烟熏痕……”
“烟熏痕?”厉晚的刀尖突刺印侧。
刃口刮开未干的朱砂,露出底下游动的蝎尾金纹:“典签大人盖章的手艺,倒比雷公绣花更稀罕。”
印泥压住蝎尾的刹那,黑石“噗”地爆出青烟,绛红官袖霎时蚀穿铜钱大的洞,焦边翻卷如蝎螯,洞中央的蝎形焦斑竟在晨光中张合螯牙。
“瞧,”厉晚吹去刀尖灰烬,“蝎大人给您回礼了。”
她靴跟碾碎半块硫磺晶粒,刺鼻烟气中,那焦黑蝎印在沈明砚袖上张牙舞爪,须钳俱全。
熔壳内嵌的噬血石遇朱砂生热,青烟窜上沈明砚袖口。
“啊呀!”沈明砚甩手欲抛官印,印钮断角却钩住他食指关节。挣扎间印面蹭过下巴,朱砂混着汗液在脸颊拉出长长血痕。围观的仓吏死死低头,肩头却不住耸动——典签大人此刻半脸血痕半袖焦洞,官帽歪斜露出里头滑稽的绿绸睡帽。
厉晚的玄甲向前半步,霜珠震落如碎玉:
“这枚蝎子印鉴……”
刀尖轻点他袖上焦洞:
“可比您那银印,气派多了。”
但见典签大人左手托着“雷公的绣针”,右袖爬着“姚府毒蝎痕”,前襟还挂着厉将军亲题的“冤”字裱糊。大粒汗珠顺他乌纱帽檐滴落,“噗”地浇熄了铜钱上最后一粒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