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记皮货行后堂。一股浓重的生皮、硝石和绿矾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弥漫。烛光昏暗,巨大的貂皮垛像一堵沉默的墙。霍漆融的疤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明暗不定,铁钩手随意搭在兵器架横梁的凹槽上,指尖沾着一点未拭净的银灰粉末。赵猛站在他对面,灰鼠皮大氅的肩甲上还沾着门外带来的冰碴。
赵猛的目光扫过被重新掩好的貂皮垛,仿佛能透视其后隐藏的整墙兵器,声音低沉直接:“霍掌柜,上次的‘配石渣’验得利落。将军说,霍记的‘手艺’……名不虚传。”赵猛刻意加重“手艺”二字,似乎意有所指。
霍漆融的独眼眯了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老猫打盹,铁钩手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兵器架上一张踏张弩冰冷的望山:“哼,开门做买卖,货真价实是根本。验皮料、验矿石……验什么都一样。收了将军的‘校验’银子,活儿自然得做地道。”语气带着市侩,强调这仅仅是生意往来。
他那只陷在阴影里的右眼似乎更幽深了些,“云母硝粉,姚氏北矿洞三号坑的‘特产’,味儿冲得很,错不了。怎么?将军的弩……调好了?”
赵猛不动声色,顺着话头:“机括是顺了。只是……将军觉得,这‘配石渣’的来路,总这么‘隔山买牛’,不是长久之计。货源不稳,‘弩’也难安心。”他将追查矿源名正言顺隐喻为保障军械材料供应,十分地冠冕堂皇。
霍漆融疤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独眼瞥了眼墙角的水漏,仿佛在计算一个恰当时辰:“哟,将军这是想……开新矿?这行当,水深得很呐。”
他慢悠悠踱到地窖入口旁,绿矾油陶瓮的酸气丝丝缕缕飘上来,“官面上的矿,有朝廷盯着。私底下的……嘿嘿,那都是阎王爷的买卖,掉脑袋的勾当。我们霍记,正经皮货商,只认‘皮子’的成色,不掺和地底下那些‘黑疙瘩’的来路。”狡猾的霍漆融连忙撇清关系,强调他只是做规矩的皮货生意。
赵猛心知他装糊涂,但必须引他开口,于是语气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急迫:“霍掌柜见多识广,这方圆几百里,哪片山藏着‘硬货’,哪条道走得通‘稀罕料’,总该有些耳闻风声。将军要的,也不是开矿,只想找个……‘识途老马’,指点指点门道,免得走了冤枉路,碰了不该碰的‘硬钉子’。”赵猛话里话外地暗示需要一个知情向导。
霍漆融沉默片刻,独眼在烛光下闪烁不定。他走到熬胶的灶台边,随手将一块沾着银灰的碎皮丢进火里,火焰“滋啦”爆出一小团蓝星,瞬间化为灰烬:“老马……识途……”
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突然,他那只铁钩手猛地一敲灶台边缘,“笃”的一声闷响。
“姚家那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盯矿洞比盯自家祖坟还紧!沾边儿的,嘴不严的……哼!”
他朝门外啐了一口,仿佛那里就站着姚家的探子,“前年西河沟的‘哑巴’李,就因为在酒馆多哼了句小曲儿,词儿里带了个‘矿’字,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淹死在自家水缸里!水缸里还飘着半块姚记的点心渣!”用血淋淋的例子警告风险。
赵猛眼神一凛,知道这是关键,沉声道:“总有……漏网之鱼?那种……‘老’得掉了牙,或者……‘病’得走不动道,被主家嫌弃的‘老马’?”他强调寻找被边缘化、失势的知情者,这总归是有的。
霍漆融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赵猛,疤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似乎在权衡,又像是在评估赵猛的决心。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灶火噼啪作响。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啧……算你们运气。倒真有这么个人……叫褚阿大。”
他吐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混杂着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早年……在北矿洞三号坑里当过把头,后来……许是手脚不干净,许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姚家踹了出来,塞到我这皮货行里混口饭吃。管过一阵子‘特殊路线’的押运……人嘛,嗜酒如命,赌瘾比天还大,一张嘴……就是个漏风的破筛子!”
赵猛立马精神大振,立刻追问:“此人现在何处?还在皮货行?”
霍漆融嗤笑一声,独眼里满是嘲弄:“曾经在我这儿?早滚蛋了!半年前就输得脱了裤子,欠了一屁股烂债,被姚家……哦不,是被我们霍记,‘体面’地请出去了!这种祸害,留着过年吗?”霍漆融再次撇清。
“听说……在城西‘泥鳅巷’那片耗子窝里打滚呢,具体哪个耗子洞,鬼才知道!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喽!”霍漆融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意在给赵猛增加寻找难度。
他顿了顿,那只铁钩手突然指向赵猛带回来的、那件内衬里藏过情报的银貂裘,裘衣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蓝的光泽。
“赵军爷,”霍漆融的疤脸凑近,声音带着一股皮硝和绿矾油混合的刺鼻气味,眼神却锐利如刀,“这‘老马’的味儿可不好闻。泥鳅巷……那地方,耗子比人多,臭水沟里捞出来的消息,真假难辨。找不找得到,看你的本事。找到了……撬不撬得开他那张被酒泡烂、被赌债吓破的嘴,更看你的本事!我们霍记……只管‘皮子’的买卖,这寻人问路、刀口舔血的活儿……嘿嘿,恕不奉陪!”霍漆融明确彻底划清界限,强调只提供名字,不参与后续若干行动。
赵猛听完霍漆融最后那句近乎撇清的“恕不奉陪”,非但没有气馁,眼中反而瞬间燃起猎手锁定目标时的精光。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甚至都没有再看霍漆融一眼,猛地一抱拳:“有名字,就够了!多谢霍掌柜指点‘皮料’门路!告辞!”他刻意用“皮料门路”回应霍漆融的撇清,表明他心照不宣地明明白其中路数。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转身,灰鼠皮大氅带起一股冷风,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扇通往霜雪寒夜的后门走去。身影迅速融入门外羊角灯昏黄带绿的光晕边缘,目标明确,朔戟城西的那条泥鳅巷!
霍漆融看着赵猛毫不犹豫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他走到门边,那只铁钩手轻轻抚过冰冷的门栓,疤脸上扯出一个极淡、近乎冷酷的弧度,对着空无一人的寒夜,低不可闻地自语:“刀是好刀……就看你……能不能劈开那团烂泥了。”
他反手,“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后门,将霜雪与未知的凶险,连同那个果断的背影,一起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