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另一重天地。若说内城是披着大泓朝威严甲胄的将军,这西城便是他甲缝里渗出的、混杂着血汗与尘沙的泥泞。高耸的夯土城墙在这里变得低矮而斑驳,巨大的条石风化剥落,裸露出底下更古老的、被无数次战火和岁月啃噬过的黄土层。城墙根下,是朔戟城庞大躯体排泄出的、最浓稠的烟火气。
这里没有笔直的官道,只有被无数脚板、车轮、牲畜蹄子生生碾轧出来的、弯绕如肠的土路。路面上永远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浮土,晴天是呛人的黄龙,人畜走过,腾起丈高的尘烟;雨天则成了吞噬一切的泥淖,粘稠、乌黑,散发着牲畜粪便、腐烂菜叶、劣质油脂和无数种难以名状的气味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浊流。泥浆里冻结着车辙印、蹄印、脚印,还有不知谁家泼出的泔水凝成的冰疙瘩,在阳光或月光下闪着污秽的光。
街道两旁挤满了低矮的土坯房或歪歪斜斜的木板棚,屋顶大多铺着枯黄的麦草或残破的油毡,被风沙常年侵蚀,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土褐色。许多房屋干脆就是依着城墙根搭建的,仿佛城墙巨大的阴影下滋生的苔藓。窗户大多狭小,糊着发黄的麻纸或蒙着破皮子,透出里面昏黄摇曳的一点灯火,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疲惫的眼睛。
烟火气,在这里是粗粝的、喧嚣的、带着刺鼻味道的活命挣扎。
空气里永远飘荡着复杂的气味:刚出炉的、带着麦麸粗糙感的胡饼香;大铁锅里熬煮的、膻气扑鼻的羊杂汤味;呛人的劣质烟草和烧酒气;硝制皮子的刺鼻酸腥;牲畜棚圈里浓烈的粪尿骚臭;还有角落里冻饿而死的野狗尸体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这些气味在寒风或烈日下蒸腾、混合、发酵,构成了西城独有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生存气息。
声音更是鼎沸。驼铃声沉重而悠远,那是来自更西边戈壁或草原的长途驼队卸货,高大的双峰驼卧在泥地里反刍,鼻孔喷出长长的白气。粗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炭翁嘶哑地喊着“石炭——上好的石炭——”;钉马掌的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骡马吃痛的嘶鸣;剃头挑子前,剃刀在皮带上“噌噌”地刮着;算命的瞎子敲着云板,声音干涩;更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用夹杂着番邦口音的官话叫卖着针头线脑、廉价脂粉和小孩的零嘴儿。
街道狭窄处,人流、畜流、车流挤作一团。穿着油腻皮袄的车夫甩着响鞭,骂骂咧咧地驱赶着挡路的骡马;裹着厚厚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妇人挎着篮子,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光着屁股、冻得脸蛋通红的孩童在人群腿缝里尖叫着追逐打闹;背着巨大行囊的脚夫佝偻着腰,呼哧带喘地挪动着脚步。偶尔有穿着破旧号衣的城卒懒洋洋地走过,腰刀在鞘里哐当作响,对眼前的混乱视若无睹。
抬头望去,视野却会在某个瞬间陡然开阔。越过这片低矮混乱的、如同大地疮疤般的棚户区,便是西北特有的、撼人心魄的宏大背景。朔戟城本身就像一座巨大的、土黄色的堡垒,雄踞在辽阔的平原之上。更远处,是绵延起伏、如同沉睡巨兽脊背般的黄土塬,被千万年的风刀霜剑切割出陡峭的沟壑和奇崛的形态。冬日里,塬顶覆盖着尚未融化的残雪,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泛着冷硬的银光。天地相接处,是一道清晰而苍茫的地平线,显得无比辽阔,又无比寂寥。
强劲的西北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它呼啸着掠过城墙垛口,卷起城西漫天的尘土和碎草,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声响。风吹过那些破败的屋顶、摇曳的幌子、冻硬的绳索,演奏着一曲粗粝而悲怆的塞外长歌。风沙打在脸上,生疼。它裹挟着远处祁连山雪峰的寒意,也裹挟着戈壁荒漠的干燥与死寂,提醒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这里是帝国的西北边陲,是文明与荒蛮、繁华与凋敝、生与死激烈碰撞、交织缠绕的锋刃之地。
就在这片充满烟火挣扎与天地宏大的泥泞深处,藏着那条更为狭窄、更为污秽的“泥鳅巷”。它如同朔戟城西这片巨大疮疤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散发着更浓烈的绝望气息。巷口连个像样的标识都没有,只有几根歪斜的木桩和几块破席子胡乱搭着,勉强挡一挡肆虐的风沙。巷子里的泥泞更深、更黑,混杂着更多难以言说的污物,几乎没过脚踝。低矮得几乎要压到头顶的窝棚挤挤挨挨,窗户大多用破布或草帘子堵着,透不出半点光亮,只有浓重的劣酒味、汗馊味和病弱者的呻吟咳嗽声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赌坊门口那盏唯一的、昏黄如豆的油灯,在寒风里疯狂摇曳,灯影在泥泞的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鬼影,仿佛是这片污秽之地唯一跳动的心脏,微弱,却充满了病态的诱惑。更远处,棺材铺那面褪了色的白幡,在风里无力地飘荡,像一块招魂的破布。
赵猛的身影,便是在这朔戟城西宏大的苍凉背景与泥鳅巷具体而微的污浊泥泞之间,停在了赌坊摇曳的灯影下。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穿透呛人的风沙和弥漫的绝望气息,如同鹰隼般,开始在这片混杂着烟火挣扎与无边寂寥的泥潭里,搜寻那个名为“褚阿大”的目标。朔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角,身后是广袤而沉默的西北大地,身前是深不见底的泥泞与未知。
粮仓的灰烬味似乎还粘在鼻腔里的赵猛,脱下那身象征身份的军服甲胄,换上了一套浆洗得发白、几乎磨出毛边的粗布短打。对着营房里模糊的铜镜,他抓起地上的浮灰,胡乱在脸上抹了几道,又故意揉乱了原本束得整齐的头发。镜子里的人,瞬间褪去了军士的锐气,只剩下常年奔波、被风霜刻蚀过的疲惫和底层人特有的那种混杂着麻木与警惕的眼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脚夫。
他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属于“赵猛亲兵”的气息压回心底,像一滴水融入了朔戟城庞大而浑浊的市井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