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赵猛就开始不停息地在朔戟西城寻找褚阿大的踪迹。
晨光微熹,薄雾锁城。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勉强撕破朔戟城厚重的夜幕,货栈区巨大的库房如同尚未苏醒的巨兽,投下冰冷而又绵长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寒气,混杂着生皮料未散的腥膻,桐油的刺鼻以及劣质烟草的余烬,形成一股沉滞而怪异的味道。薄雾如纱,尚未散尽,缠绕在库房高大的檐角与堆积如山的货垛之间。
在这片巨大的、尚在昏睡的影子缝隙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开始了他的搜寻。赵猛,不再是那个甲胄鲜明的亲兵,他把自己沉进了这市井泥潭的最底层。浆洗得发白、边缘磨出毛絮的粗布短打吸饱了夜露和尘土,脸上刻意抹开的几道灰痕模糊了军人的棱角,乱发间粘着不知名的草屑。微微缩着脖子,揣着手,步履带着底层人特有的、被生活重压后的疲惫与下意识的警惕,他就像一滴浑浊的油,无声地滑入这片黏稠的角落。
他专挑阳光难以企及之处。高大的库房间,一道仅容侧身的夹缝便是他的目标。这里堆满了废弃的货箱、腐烂发黑的草料和冻得硬邦邦的垃圾,浓烈的尿臊与霉腐味几乎凝成实质。赵猛毫不在意地挤进去,旧靴踩在结了薄冰的污秽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粗糙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划过冰冷湿滑、生着暗绿苔藓的土墙,目光却锐利如钩,扫过每一个角落:丢弃的破麻袋是否残留特殊的标记?碎裂的酒瓶茬口是否新鲜?泥地上杂乱的脚印和车辙中,是否有他寻找的轨迹?
在一堆散发着恶臭的露天垃圾旁,他停下了。晨光斜斜刺入,勉强照亮这片狼藉。成群的绿头苍蝇在冻硬的菜帮、腐烂的内脏和难以名状的污物上嗡嗡盘旋。赵猛皱了皱眉,只把破棉袄的领子拉高些遮住口鼻。他蹲在上风处稍干净的地面,目光如同梳篦,仔细审视着被遗弃的杂物:一个豁口酒壶的样式是否眼熟?几片碎布上沾着的赭红色泥土,纹理是否异样?他甚至用随手捡的树枝,小心地拨开一团沾满油污的废纸,迎着微光,试图辨认上面模糊的字迹。他的手指捻起一片沾着奇异赭色泥土的碎布,迎着稀薄的晨光细细摩挲纹理,专注的姿态,近乎虔诚。
日悬中天,灼土生烟。
正午的骄阳毫无遮拦地砸在夯实的土地上,地面蒸腾起滚烫的热浪,裹挟着刺鼻的尘土和浓烈的汗酸味,熏得人头晕眼花。货栈区的喧嚣在此刻达到顶峰,车马的嘶鸣、苦力的号子、监工的呵斥混杂一片。
赵猛的身影出现在骡马市最喧嚣的角落。他没有凑近那些汗流浃背、讨价还价的人群中心,而是蹲在一个堆满破旧马具和草料的阴影里。额角的汗珠滚落,混着脸上的灰痕,在颈间划出泥泞的沟壑。他似乎浑然不觉这酷热与嘈杂,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寻找。
赵猛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泥塑,只专注地对付着手中一块又干又硬的杂粮饼,小口小口地啃着。的字眼,都如同烧红的烙铁,被他无声地、精准地刻印在心板之上。汗水滴落在干燥的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午后的小食摊更是人声鼎沸,油烟气混合着汗味。赵猛只花一个铜板,买了最便宜的一碗浑浊面汤,蹲在人群最外围、紧邻污水沟的泥地上。他低着头,仿佛对周遭的划拳笑骂充耳不闻,但那双低垂的眼睛,却如最机敏的探针,在攒动的人腿缝隙间飞快移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食客:那个眼神闪烁、低声抱怨东家克扣的库工?那个满脸愁苦、袖口磨得发亮的账房先生?他在寻找那种被生活压垮后特有的麻木,或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甘怨气的微光。
暮霞万道,金红浸染。
当西沉的落日将最后的光辉泼洒下来,整个破败的窝棚区被染成一片凄艳而温暖的金红。逆着归家或觅食的人流,赵猛再次钻进了那条他白天留意过的、位于窝棚区深处的狭窄死巷。白日的喧嚣退去,巷子里弥漫着更浓的陈腐气息,混杂着劣质烧酒残留的酸馊味。
暮色渐沉,光线迅速昏暗。赵猛蹲在巷子尽头的泥泞里,这里的地面更加湿冷粘稠。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斑驳的土墙,指尖停留在几道模糊的、似乎是指甲用力划出的新鲜痕迹上。他凑得更近,鼻翼微动,一股熟悉的、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隐隐传来。他眯起眼,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分辨着嵌入墙缝的几丝深褐色的烟丝末。暮色将他一动不动的侧影拉得很长,清晰地拓印在斑驳肮脏的土墙上,像一幅沉默而执着的剪影。
也正是在这黄昏将尽的时刻,在霍记皮货行巨大仓库投下的、最后一点被阳光眷顾的墙根“宝地”,
夜色如墨,寒星透骨。
当最后一抹霞光彻底隐没,朔戟城西便被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吞没。白日里喧嚣的货栈区陷入死寂,唯有“泥鳅巷”深处那间破败赌坊门口,一盏油灯在呼啸的西北风中疯狂摇曳,昏黄如豆的光晕如同垂死野兽的眼,在漆黑中投下扭曲跳动的鬼影。
赵猛裹紧了身上单薄得可怜的粗布短打,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他靠在一处冰冷、散发着刺鼻尿臊味的墙角,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连最后半块硬如石头的杂粮饼都几乎握不住。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寒冷和疲惫,但他的精神却绷紧如满弓。他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最深的黑暗,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陷阱,竭力捕捉着赌坊那扇破旧门板后漏出的每一丝声响:骰子在碗里碰撞的哗啦声、赌徒输红眼的叫骂、赢家癫狂的嘶吼……以及那可能混杂在其中、某个醉醺醺的呓语里,不经意吐出的字眼。睫毛上凝结的细微白霜,在远处微弱星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碎钻般的冷光,映衬着他眼中那簇始终未曾熄灭的、如同寒星般坚定的火焰。
汗水早已浸透内层的单衣,又被寒风冻结成冰,紧贴肌肤。劣质烟草的辛辣和无处不在的污浊气味早已麻木了他的嗅觉。从晨光初露到星斗满天,从货栈夹缝到死巷泥泞,从喧嚣市集到寒夜墙角,赵猛的身体与环境彻底融为一体,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他生来就属于这片泥泞。然而,那隐藏在疲惫麻木表象下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穿透一切伪装的清醒与锐利。他像一头经验最老道的孤狼,在这片由贫穷、混乱和无数隐秘构成的巨大迷宫中,凭借着军人特有的坚韧与行动力,沉默地穿行,细致地搜寻,执着地辨别。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条狭窄的缝隙,每一处散发着恶臭的污秽之地,都是他狩猎“褚阿大”——这个被姚家抛弃、却可能掌握着黑矿核心秘密的“破筛子”——的战场。他的辛劳刻在冻僵的骨节上,他的细心藏在每一次低头审视和侧耳倾听中。目标已然锁定:城西,泥鳅巷。褚阿大,就在这片绝望的泥沼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