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窝棚的材料真是五花八门:断裂的“破木板”边缘参差不齐,布满虫蛀和霉斑;不知从哪辆废弃货车上扯下来的、千疮百孔的“油毡”,散发着刺鼻的沥青和腐烂味;枯黄发黑的“茅草”和“麦秆”,一捆捆地堆叠着,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金黄,只剩下潮湿和霉烂;甚至还有用破麻袋、烂席子、锈蚀的铁皮片勉强遮挡的角落。这些材料被用藤条、麻绳、甚至生锈的铁丝,歪歪扭扭、摇摇欲坠地捆绑、钉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个低矮、畸形、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黑暗盒子。
这些盒子是如此低矮,大多数成年人想要进去,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几乎匍匐在地,像钻狗洞一样爬行。在里面,别说站直,就连坐起来都困难,只能佝偻着背,或者蜷缩着身体。空间逼仄得可怜,往往一个窝棚里要挤进去三四个人,甚至更多。身体挨着身体,腿压着腿,翻身都成了奢侈。
气味是这里给人最直接的强烈烙印。刚靠近这片区域,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复合型恶臭”就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能形成实质的屏障:
主调是浓得化不开的汗馊味,不是新鲜的汗水味,而是经年累月、从未真正清洗过的身体散发出的、如同发酵酸菜般的刺鼻酸腐。无数个躯体在狭窄空间里散发的热量和湿气,将这股味道蒸腾、浓缩到了极致。
紧随其后的是霉变的气息,潮湿的茅草和木板在不见天日的环境中滋生出的“阴湿腐败”的味道,像走进了一个被遗忘若干年又泡在水里的棺材。
更深层、更顽固的,是一种绝望的气息。它无形无质,却比任何气味都更令人窒息。那是长久饥饿、过度劳累、疾病缠身、尊严丧尽后,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死气。它混合着矿工们咳出的带血痰沫的腥甜,伤口化脓的恶臭,以及角落里无人清理的排泄物散发出的骚臭和氨水味。这种绝望,如同潮湿的苔藓,爬满了每一个角落,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窝棚内部几乎没有任何光线。没有窗户,唯一的门可能就是一块能掀开的破草帘或油毡。里面是绝对的“黑暗”。只有当主巷道那边摇曳的油灯光芒,极其微弱地、吝啬地投射过来一丝丝余光时,才能勉强勾勒出里面蠕动的人形轮廓,如同墓穴里尚未安息的枯骨。
地面上永远是湿冷的,那泥地被无数双脚踩踏、被身体反复摩擦,早已板结发硬,却又因为岩壁渗水和窝棚漏雨,永远带着一层粘腻冰冷的湿气。人躺在上面,身下只有薄薄一层霉烂的草垫或破麻袋片,根本无法隔绝地底的寒湿气。
窝棚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家当。角落里可能扔着几个豁口的破陶碗,碗沿乌黑油腻;一两件辨不出原色、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衫,胡乱堆着;或许还有一小捆用破布仔细包裹着的、不知名的草根树皮,那是矿工们用来缓解病痛的药。偶尔能看到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石头”,权当凳子。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干净得只剩下贫穷本身。
此刻,因为塌方后的混乱,窝棚区里人影稀疏。大部分矿工都被监工用鞭子驱赶出去清理通道或重新搬运矿石了。只有几个实在病弱得爬不起来,或是刚刚被允许喘息片刻的矿工,蜷缩在窝棚口或岩壁下稍微避风的角落。
他们蜷缩着,像被抽掉了脊椎的软体动物,将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团,试图保存体内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或者干脆紧闭着双眼,胸膛微弱地起伏。一个老矿工蜷在角落,身体像虾米一样弓着,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艰难的喘息,间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让那枯瘦的身体剧烈抽搐,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痛苦的血丝。另一个年轻些的,靠着岩壁坐着,眼神呆滞地望着虚空,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裤管上凝结着大片黑紫色的、已经干涸的血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团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那或许是他仅有的、能带来一丝虚幻温暖的被褥。
没有交谈,没有叹息,甚至连痛苦的呻吟都压抑到了极致。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远处监工隐约的叱骂和鞭子声,构成这片死寂之地的背景音。
窝棚区,如同矿洞深处一块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疮疤。它是苦难最集中的具象,是绝望无声的呐喊。每一个低矮、破败、散发着恶臭的盒子,都囚禁着一个被榨干了血汗、磨灭了希望、只剩下麻木躯壳的灵魂。它们紧贴着冰冷的岩壁,沉默地存在于这片巨大的黑暗之中,等待着最终被掩埋或彻底腐朽的命运。
在此刻,因为塌方和监工的驱赶,窝棚区里人不多,大多矿工还在外面清理或麻木地搬运着矿石。
小六子像只小耗子,溜着窝棚最阴暗的边缘移动。他看到几个疲惫不堪、刚刚被允许短暂喘息的矿工,蜷缩在一个稍微避风的角落,眼神空洞麻木,脸上布满煤灰和汗渍。其中一个年纪很大的老矿工,蜷缩着身体,压抑地咳嗽着,每一声咳嗽都仿佛要把肺咳出来,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暗红的血沫。
小六子心念急转。他不能暴露,更不能连累这些苦命人。他迅速从怀里摸出仅剩的、用油纸小心包裹着的半块掺了草药粉末的硬饼,这是厉晚备下的应急干粮之一,能快速补充体力,也带点提神镇痛的效果,还有一小包用树叶裹着的止血草药粉。
他观察了一下监工的位置。一个监工正背对着这边,对着清理通道的矿工大声叱骂。另一个则在不远处烦躁地踱步。
机会!小六子深吸一口气,装作被地上的烂绳子绊倒,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身体“不小心”地撞向那个咳嗽的老矿工所在的角落。
“哎哟!”他轻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手“慌乱”地向前一撑,正好将手里的油纸包和树叶包,借着身体的掩护,飞快地塞进了老矿工那破得露出棉絮的袖筒里!
老矿工被撞得一晃,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突然撞过来的小六子。小六子抬起沾满泥污的小脸,眼神飞快地、极其隐晦地冲老矿工眨了眨,里面包含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复杂情绪,有同情,有鼓励,还有一丝“快藏好”的急切!他迅速爬起身,嘴里嘟囔着“对不起”,然后像受惊的小兽般,飞快地跑开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另一堆矿石的阴影里。
老矿工愣在原地,袖筒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硬物触感却异常清晰。他枯瘦的手指在袖筒里摸索了一下,触到那硬硬的油纸包和树叶包。他浑浊的眼睛里,那如同死水般的麻木,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垂下,恢复原状,只是那剧烈咳嗽的身体,似乎蜷缩得更紧了些,将袖口死死压在身下。
疤脸刘的石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味、汗臭味和夜壶的臊气。屋内陈设简陋,一张破桌子,几条歪腿板凳,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最显眼的就是那张用整块粗糙岩石凿成的、铺着脏污兽皮的“床”。
厉晚屏住呼吸,如同真正的影子,迅速移动到石床床头的位置。她侧耳倾听了一下屋外的动静,只有远处监工的呵斥和矿工劳作的模糊声响。她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屈指在褚阿大指示的、床头靠墙的那片岩壁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
“笃……笃笃……笃……”
果然!其中一片区域传来的声音,与其他地方敲击岩石的沉闷实响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明显的、空洞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