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最后一丝模糊的轮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沾满黄泥的巨掌猛地抹去,彻底消失了。
前一瞬,还能勉强分辨出近处几块嶙峋怪石那扭曲摇曳的暗影,以及脚下沙地那昏黄起伏的、几乎与狂风同化的波纹。那感觉,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污浊油液在看世界,虽然扭曲混沌,但总算还有一丝物质的形态,一丝空间的层次,一丝可供眼睛勉强抓住,让大脑不至于完全迷失的参照。
然而,这最后的维系,崩塌得毫无征兆,又迅疾无比。
那并非渐渐暗淡、缓缓隐去的过程。没有过渡,没有渐变。就是那么一刹那,一股更加浓稠,更加狂暴,仿佛凝聚了所有沙海愤怒的浊流,如同一堵无限高,无限厚,碾压一切的移动山脉,以无可抗拒的姿态,轰然席卷而至!
它带来的不仅是更多的沙石,而是一种纯粹的绝对遮蔽。光线——那原本就已经微弱可怜、被反复折射散射得支离破碎的天光——被彻底掐灭。不是像日落那般温柔地收敛,而是像烧红的铁块被猛地浸入冰水,瞬间中不容置疑地彻底熄灭了。
视觉在这一刻被完全剥夺,失去了任何意义。睁大眼睛,与紧紧闭上,没有任何区别。眼前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旋转翻滚的,带着重量的昏黄,不,甚至不再是昏黄,而是一种吞噬一切色彩的,令人窒息的混沌之暗。它粘稠得如同实质,紧紧包裹着眼球,压迫着视觉神经,带来一种生理上的晕眩和恶心。
与之相伴的,是风势一声更加尖锐狂暴的嘶鸣,仿佛亿万冤魂在同一时刻发出最终的嚎叫,音量陡然拔高,彻底淹没了世界上其他一切声响,包括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和粗重艰难的喘息。耳朵里除了这毁灭性的咆哮,再无他物。
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这最后的吞噬中彻底消失了触感。原本还能通过脚底传来沙地松软或偶尔踩到硬物的反馈,此刻却仿佛踏在一片虚无之上,无处着力,唯有通过腰间那根绷紧的绳索,才能确认自己并非悬浮在这片疯狂的混沌之中。
这是一种彻底的“迷失”。方向、距离、高度、时间……所有定义空间和位置的坐标,都被这只无形的巨掌蛮横地擦除。人仿佛被抛回了天地未开的混沌之初,或者坠入了一个只有狂暴风沙的永恒噩梦。孤独和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沙粒,瞬间填满了每一寸骨髓。
绝望,不再是情绪,而成了呼吸的空气,成了包裹全身的沉重外壳。
那最后一丝轮廓的消失,就是世界彻底关上的大门,将他们这四个渺小的生命,完全抛给了这片暴怒的、失去了任何怜悯的自然之力。
前一瞬,还能勉强看到近处树木扭曲摇晃的黑影,看到同伴模糊惊恐的面容。下一瞬,整个世界猛地沉入了一片,翻滚咆哮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昏黄之中。
视线所及,只剩下一片疯狂的混沌。
不再是天,不再是地,不再是山,不再是林。只有沙。无穷无尽的,高速奔涌的,如同实质般的沙之怒涛,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狂暴地席卷,冲撞,撕扯!它们不再是细小的颗粒,而是化作了冰冷的并且带有恶意的活物,嘶吼着,扑打着,试图钻入眼睛、耳朵、鼻孔之中,填满一切缝隙。
能见度瞬间暴跌至不足一臂!甚至连自己伸到眼前的手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块不断晃动,布满污渍的厚……厚毛玻璃。厉晚猛地转头,想确认身边同伴的位置,却只看到几个在昏黄迷雾中剧烈晃动,扭曲变形,几乎要融化的影子,随时可能被这沙的洪流彻底冲散,吞没。
方向感,这个在野外生存中最基本的依靠,在这纯粹暴虐的沙之炼狱里,被彻底剥夺了。
厉晚强迫自己冷静,试图依据沙暴来袭前最后印象中的地形,那棵歪脖子老松的位置、远处山脊的走向,来推断出大致方位。但当她凝神去看,去想时,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参照物,所有的地标,所有的“前”、“后”、“左”、“右”,都失去了意义。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正在被疯狂摇动的,全是黄沙的巨大密封罐子里,除了眩晕和迷失,什么也抓不住。
她试图根据风来的方向判断西北,但那风根本不是稳定的气流,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挤压过来乱窜的爆炸狂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将人扯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根本无法据此辨别任何方向!
“呃……”厉晚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声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无力。她像一头被困在纯白迷宫里的猛兽,空有利爪和尖牙,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或突破的实体,只能被动地承受这无所不在的狂暴碾压。
而比厉晚更加不堪的是褚阿大。
这个在矿洞黑暗中尚能凭借记忆和经验指引方向的老兵,此刻却陷入了更深的、更彻底的恐慌。他对西北荒原的了解,对寒鸦岭地形的模糊记忆,在这一片绝对吞噬一切的黄沙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他徒劳地瞪大双眼,眼眶被沙粒打得生疼流泪,视野里却只有一片翻滚着的没有任何特征的昏黄。他拼命地想回忆起附近的地貌特征,那条干涸的沟壑在哪里?那块像卧牛的大石头在哪个方向?但脑海中所有的画面都被这铺天盖地的沙暴覆盖搅乱,最终都撕成了碎片。
“不……不对……这……这不该是……”他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吞没。一种比面对疤脸刘的刀斧时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那是对未知,对完全失控,对被天地彻底抛弃的恐惧。他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价值,那点基于地理的认知,在这里被证明是如此可笑和脆弱。他像个第一次被蒙上眼睛扔进陌生地域的孩子,只剩下最原始的茫然,身体因为恐惧和脚踝的疼痛而剧烈颤抖,几乎要瘫软下去。
小队四人,尽管近在咫尺,却在沙暴中如同各自漂流的孤舟。厉晚的冷静判断失效了,褚阿大的向导经验作废了,赵猛的勇武无法施展,小六子的机灵只能归零。他们被这头名为黄龙的洪荒巨兽一口吞入腹中,在这片只有风沙咆哮的昏黄地狱里,彻底地、绝对地迷失了。每一步移动都可能是生路,也更可能是迈向更深绝境的死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