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猛是被活活呛醒的。
一种极其强烈的、窒息般的痛苦粗暴地将他从深沉的昏聩中拽了出来。仿佛不是醒转,而是溺水者在彻底没顶前,求生本能发动的最后一次绝望挣扎。
他的意识先于身体复苏,却如同被困在厚厚的淤泥之下,沉重而模糊。第一个清晰的感觉是堵塞,彻底的堵塞。鼻腔、喉咙、乃至更深的气管,都被某种粗糙干燥,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异物死死堵住。身体本能地想要吸气,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反而引得那些异物更深地嵌入敏感的黏膜。
“呃……嗬……”
一声极其微弱、被扼住喉咙般的嘶哑气音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挤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的痉挛性咳嗽。
这咳嗽牵动了全身,尤其是右腿,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剧痛从左脚踝爆炸般蔓延至全身,提醒着他昏迷前的惨烈。这让他几乎立刻又要昏死过去。
但窒息感战胜了剧痛,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侧过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咳嗽,干呕。大团大团粘稠的、混着沙土的漆黑污物从他口鼻中喷涌出来,溅在胸甲上,落在身下的沙地里。每咳一下,都像是用砂纸在刮擦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但与此同时,一丝极其珍贵、同样混着沙尘的空气终于艰难地挤进了他的肺叶。
这丝空气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黑暗。
旋转的、咆哮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极度昏黄的、翻滚搅动的混沌。细密的沙粒如同永不停歇的暴雨,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脸上、眼皮上,逼得他刚睁开的眼睛立刻又条件反射地紧闭起来,泪水瞬间涌出,却又立刻和脸上的沙泥混在一起。
风。可怕的风吼。如同万千厉鬼在耳边尖啸,又像是巨大的浪潮持续不断地轰击着耳膜,除此之外,他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包括他自己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咳嗽。
他在哪?发生了什么?
记忆如同破碎的残片,在剧痛和窒息的间隙中艰难拼接。陡坡……坠落……褚阿大……他扑过去……抓住了……然后……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和此刻这可怕的窒息。
身体的感觉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幸运地倒在一棵粗壮老树的背风面,树干勉强为他抵挡了部分风沙最直接的冲击,但他大半个身子依旧暴露在风沙的肆虐之下,他正趴在地上,半张脸都埋在沙土里。沉重的身体被狂风吹得不住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伤腿传来一阵阵令他牙关紧咬的抽搐。冰冷的沙石不断灌进他的领口、袖口,试图将他彻底掩埋。
然而,比身体痛苦更强烈的,是一种骤然袭来的、冰凉的恐慌——其他人呢?!
他猛地挣扎着想坐起,伤腿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他重重跌回地上。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竭力瞪大模糊的泪眼,向四周疯狂扫视。
昏黄翻滚的沙幕中,他勉强看到了!就在不远处,几个模糊的、佝偻着的、正在与狂风艰难抗争的身影!是厉晚!是小六子!是褚阿大!他们还在一起!但情况显然极其不妙!那疯狂扭动的风沙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正拼命地想要将他们扯散、然后逐个吞没!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瞬间穿透了混沌的意识。
队友们!
他还活着,他们也一定还活着!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支撑着他。他再次尝试睁开眼睛,这一次,他抵抗着沙粒的击打,努力眯起一条缝,试图看清周围。
依旧是绝望般的混沌。能见度几乎为零。他只能勉强看到自己身前不到一尺的沙地正在被狂风飞速地重塑,以及腰间那根绷得笔直、剧烈颤抖的绳索通向后方那片昏蒙的风沙之中。
他想开口呼喊,但刚一张嘴,更多的沙土就猛地灌了进来,呛得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眼前阵阵发黑。
动不了。伤腿完全无法用力。每一次试图抬头或者移动身体,都会带来几乎让他崩溃的剧痛和更强烈的窒息感。狂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将他按在沙地上,动弹不得。
他就像一枚被钉死在狂暴沙海中的棋子,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窒息感稍退,但腿上的剧痛和全身被沙石不断击打的麻木感,以及那种被天地之威彻底碾压的渺小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他刚刚苏醒的意识。
他只能死死咬着牙,用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沙地,凭借着腰间那根绳索传来的微弱而坚定的拉力,确认着自己并非独自一人身处这炼狱。每一次绳索的轻微晃动,都仿佛是一次无声的交流,一次生命的确认。
醒来的痛苦如此剧烈,环境如此绝望,但既然醒了,那股深植于骨子里的、属于战士的坚韧,便开始一点点压过痛苦和恐惧。
他得活下去。
他们得活下去。
绝不能失散!在这失去方向、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坠崖的绝境里,失散就等于死亡!
一股急火猛地冲上赵猛的头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他猛地吸入口混合着沙子的灼热空气,不顾喉咙的刺痛,将全身的力气都挤压出来,发出一声嘶哑到几乎变形的咆哮,试图穿透风沙的轰鸣:
“手……拉手……别……散……!”
声音一出口,就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连他自己都听得不真切。但他看到那几个身影似乎顿了一下,朝着他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厉晚最先反应过来,她立刻明白了赵猛的意图。她一手死死拽着快要被风带起的小六子,另一只手拼命地向离她最近的褚阿大伸去,同时对赵猛的方向嘶喊着什么,但声音完全被风吞没。
褚阿大也听到了,他脸上混杂着恐惧和求生的急切,慌忙地伸出手,试图抓住厉晚。
然而,这平日里最简单不过的动作,在此刻却变得无比艰难。
风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伸出手臂,就像是逆着奔腾的激流强行伸出一根树枝,随时可能被折断!狂风裹挟着沙石,凶狠地抽打在裸露的手臂上,疼痛钻心,几乎让人下意识地想缩回来。
手臂在风中剧烈地颤抖,难以稳定。视线被沙迷蒙,甚至连近在咫尺的手臂都看不太清,只能凭着感觉和声音大致摸索。厉晚的手几次碰到褚阿大的手指,却因为对方的畏缩和风的推搡,又滑脱开去。
每一次尝试连接,都像是进行一场角力。好不容易手指勉强钩住,那连接点却脆弱得令人心慌。狂风如同一个狂暴的巨人,疯狂地撕扯着这微弱的人力链接,试图将其掰开、扯断!手臂被拉拽得生疼,仿佛关节都要被撕裂。
而小六子,则成了最大的变数。他体重太轻,在风中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脚下根本踩不实,不断被风吹得双脚离地,全靠厉晚死命拽着他一条胳膊。厉晚为了抓住他,不得不将大半重心后倾,自己也被带得踉跄不稳,根本无法很好地配合赵猛“手拉手”的指令,反而成了一个需要被固定住的“锚点”。
团队仿佛变成了狂风中一根即将崩断的细线。赵猛是试图固定这线的桩子,却自身难保;厉晚是中间最关键的点,却要同时承受来自小六子和褚阿大两个方向的拉扯;褚阿大惊恐地想抓住依靠,却力不从心;小六子则成了那最不可控的、随时可能将整根线扯断的风筝。
每一次风的势头骤然加强,那勉强维持的联系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对抗着风的力量,试图靠近彼此,但那无处不在的、狂暴的沙流却一次次地将他们推离、扯散。
失散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沙尘,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