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刻不容缓。
霍煦庭的心腹将领领命后,不到一炷香,两名汉子便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偏帐之外。没有通传,没有脚步声,仿佛他们本就一直站在那里,与阴影融为一体。
帐帘掀开缝隙,两人闪身而入。
左边一人,身材不算高大,精悍得像被磨砺过的岩石。脖颈上挂着一串用皮绳穿起盘得油亮的指骨,正好九枚。纵横交错的旧疤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狰狞,但眼睛却异常沉静,带着一丝看透生死的漠然。他便是刘三棍,人称“九命狸”。据说他几次陷入必死之局,所在队伍全军覆没,唯有他一人从尸堆里爬了回来,每次回来,颈下便多一枚敌人的指骨。
右边一人,更加不起眼。面容黝黑粗糙,是被风沙侵蚀,穿着洗得发白的普通士卒号衣,沉默地站在那里,让人几乎会忽略他的存在。唯有那双耳朵,似乎比常人格外灵敏些,微微动着,捕捉着帐外的一切细微声响。他便是石蒜鸦,外号“黑地听”。是军中最顶尖的夜不收,擅长追踪、潜行与极限生存,无数次孤身穿越死亡地带传递情报,从未失手。他腰间挂着个不起眼的旧皮囊,里面装着他从各种绝地带回的沙土。
霍煦庭没有废话,直接将两个用油布反复包裹、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分别递到他们手中。包裹不大,却有千钧重。
“这里面是足以扳倒国贼、震动朝野的铁证。”霍煦庭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舆图、口供、证物、拓样,还有京中动向和我们的判断。复制两份,你二人各带一份。”
他的目光实质,扫过两人:“目标,川宁,镇西大将军白恒。路线,羌道死地。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将东西亲手交到大将军手中!告诉他,西北危在旦夕,请舅舅务必设法拖延制约京中来使,必要时,给予我们全力支援!”
“羌道死地”四个字,让帐内空气又冷了几分。那是连最老练的商队和牧民都不敢轻易涉足的绝域,流沙、毒泉、酷暑、奇寒、迷途、以及神出鬼没的沙匪和野兽,会吞噬了生命。
刘三棍面无表情,只是将油布包裹接过,看也不看,直接塞进贴肉的内袋,用绳子死死捆缚在身上。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接了件寻常物件。
石蒜鸦则仔细地将包裹收入怀中,又在外袍不起眼的地方缝了几针做了个暗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简单的音节:“是。”
没有誓言,没有保证。
“即刻出发。”霍煦庭重重拍了下两人的肩膀,“活着回来。”
两人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羌道死地,名不虚传。
离营不到百里,荒原已彻底化为地狱。连绵的沙丘若凝固的巨浪,没有一丝生命绿色。白天,烈日将沙砾烤得滚烫,空气扭曲着吸走人体内最后的水分。夜晚,寒气如刀般刺骨,呵气成霜。
刘三棍和石蒜鸦相隔数里,沿着不同的平行路线艰难推进。这是死士的规矩,确保即使一人遭遇不测,另一人仍有极大机会完成任务。
刘三棍如同不知疲倦的骆驼,低着头,顶着能把人皮晒裂的日头,深一脚浅一脚。他的水囊早已见底,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用匕首划开仙人掌,吮吸那点汁液,捕捉沙蜥饮血。遇到沙匪不缠斗,只像泥鳅一样钻入复杂的地形。或利用流沙坑设下简单的陷阱,狠辣快捷地解决掉追兵,继续赶路。颈下的指骨在奔跑中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像是死亡节拍。
石蒜鸦则更像道飘忽的影子。他往往选择在黄昏和清晨行动,利用夜色和地形隐藏踪迹。他的耳朵时刻捕捉着风中的异响,能提前避开沙暴,能循着极其微弱的水汽找到地下泉眼。他吃得极少,悄无声息,像暗风。一次,他遭遇了一小队灼曌游骑,他利用一具风干的动物尸骸和一件从沙匪那里顺来的破袍子,将自己伪装成一堆不起眼的垃圾,屏息凝神,直到那队骑兵从不远处驰过,才重新起身。他的皮囊里,又多了一小撮带着血腥味的沙土。
他们遭遇了致命的沙暴,被埋过半截身子又挣扎着爬出。差点陷入吃人的流沙,凭借经验和运气侥幸脱身。因缺水和极端气候而几近虚脱,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支撑住。
当眼前的景色终于开始出现稀稀拉拉的耐旱植物,远处隐约可见川宁边军的了望塔轮廓时,两人几乎都已到了极限。刘三棍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如同行走的骷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执念。石蒜鸦同样疲惫不堪,但眼神依旧锐利,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们几乎是前后脚抵达了川宁军镇之外,却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先各自寻找隐蔽处观察了半日,确认没有异常后,才用各自的方式通过了外围哨卡的盘查——刘三棍亮出了一块霍煦庭事先给的、只有白恒亲信才认识的玄鸟铁牌,而石蒜鸦则说出了一连串复杂的、代表极高机密等级的口令和代码。
镇西大将军白恒正在校场检阅新兵,听到亲兵急促的低语后,脸色骤然一变,立刻屏退左右,大步流星地赶回帅府书房。
当他看到被亲兵引来的、几乎没有人形的刘三棍和石蒜鸦时,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大将军,眼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两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没有喝水,只是用干涩嘶哑的声音,尽可能简洁地说明了身份和来意,然后,几乎是同时,从贴肉处取出了那个被体温焐得滚烫、却保存完好的油布包裹,双手呈上。
“霍世子……厉将军……命我等……呈交大将军……”刘三棍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白恒神色凝重至极,迅速接过包裹,检查了火漆封印完好后,用力撕开。
当私矿的精细舆图、赤奴匠人用血写就的证词,褚阿大和小六子的遭遇被清晰记录,那块暗沉邪恶的黑红矿石、以及那方清晰无比的姚相私印拓样一一展现在他眼前时,这位镇守西北多年的老将,脸色从震惊转为铁青,又从铁青变为一种近乎狂暴的愤怒!
他的手掌猛地拍在案几上,厚重的木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杜衡!姚怀忠!好贼子!安敢如此!”低沉的怒吼如同困狮的咆哮,在书房内回荡。他简直无法相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在西北军镇之间,竟然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通敌卖国、私炼邪兵的重罪!而他们的目标,竟是直指禁军,动摇国本!
还有那京中即将到来的所谓“巡边督军”,原来竟是这场巨大阴谋的一环!
震惊与愤怒过后,是彻骨的寒意和后怕。若不是厉晚和霍煦庭机缘巧合下撞破,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眼前两名几乎站立不稳的死士:“厉晚和煦庭如今情形如何?”
刘三棍喘着粗气,艰难地禀报了军营中目前的紧张态势,杜衡的步步紧逼,以及霍煦庭面临的巨大压力。
白恒听完,在书房内急速踱步,猛然停住,眼中已是决然的杀伐之色。
“回去告诉煦庭和厉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权威,“证据确凿,本将已知!让他们务必稳住,争取时间!京中来的孙藐,本将自有办法让他‘水土不服’,‘染病’拖延!必要时,川宁的铁骑,就是他们的后盾!”
他走到书案后,快速写下两封密信,盖上自己的帅印,交给刘三棍和石蒜鸦:“此信带给煦庭,他知道怎么做。另一封,我会用最快渠道直送御前!”
他看着眼前两名耗尽心力、濒临极限的勇士,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痛惜:“辛苦你们了。先去歇息,饱餐一顿,换身衣服,我会派最好的军医……”
“不必!”刘三棍猛地抬头,打断了大将军的话,声音虽然嘶哑,却异常坚定,“军情紧急,我等……即刻返回复命!”
石蒜鸦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白恒看着他们决然的眼神,知道劝阻无用,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卒,早已将使命看得比性命更重。他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好!既然如此,本将不多留!路上所需,会为你们备齐!保重!”
刘三棍和石蒜鸦接过密信,小心收好,如同来时一样,没有半分耽搁,转身便拖着疲惫已极的身躯,再次扎进了外面茫茫的风沙之中,踏上了更加危机四伏的归途。
白恒站在窗前,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暗红色的矿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西北的天,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