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煦庭的营帐里,气氛有些沉闷。油灯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写满忧虑的脸。几个老兵或站或蹲,都是平日里敢跟厉晚插科打诨、却也最服她管的悍卒。外面风声呜咽,更衬得帐内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王胖子,那个三百斤的巨汉,平日里笑声能震塌帐篷,此刻却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蹲在角落,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根烧火铜钎,铜钎尖都快被他磨亮了。他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沉寂:“世子……将军她……伤到底咋样了?俺们心里没底,慌得很。”
陈瞎子靠在一旁,那只独眼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深邃,他蒙着黑皮的眼罩动了动,仿佛也能看清什么似的,声音沙哑:“是啊,世子,给个准话吧。将军那身子骨,向来硬朗,这次怎么……”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厉晚实地勘察的习惯他们太清楚了,哪次不是冲在最前面?沙暴再凶,也不该如此。
李铁牛抱着肌肉虬结的膀子,那身破旧皮甲下的身躯像一堵厚实的墙。帐内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正好照亮那道从左额角劈到下颌的狰狞刀疤,像一条蜈蚣趴伏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随着他腮帮子咬紧的动作微微扭动,平添几分凶悍气。
“黄龙过境?”他哼了一声,声音粗嘎,像是砂轮磨过铁器,“那他娘的不是闹着玩的!”他环视一圈帐里那些面带忧色的老兄弟,独眼里闪着心有余悸的光。
“俺可不是在营里听老兵扯淡听来的。”他伸出胡萝卜般粗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脸上的疤,“俺这道口子,是赤奴狗崽子留的。可俺这条命,差点就丢在老天爷手里,比西戎刀狠多了!”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不愉快的回忆,眉头拧成疙瘩:“那年俺还没跟着厉头儿,跟着一伙……咳,反正就是在戈壁滩上跑活计。那天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忽然就没声了,静得吓人,连个虫叫都没。老驼工当时脸就白了,扯着嗓子喊‘收东西!找掩体!黄龙要来了!’”
李铁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发直,好像又看到了当时的景象:“俺那会儿愣头青,还不信邪。结果一抬头,他娘的!天边那是什么?根本不是云!是一堵墙!一堵黄黑色的、望不到边的巨墙,贴着地皮就推过来了!那动静,像是几万头疯牛一起刨地,又像是阎王爷在耳边敲破锣,震得人心肝脾肺肾都在颤!”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沙子?那哪是沙子?那是刀子!密密麻麻,劈头盖脸地砸过来,隔着厚皮袄都疼得钻心!你根本睁不开眼,一张嘴,沙子就往里灌,能直接堵到你嗓子眼,喘气?他娘的比憋尿还难受!”
“骆驼?平时看着挺大家伙,在那玩意面前屁都不是!”李铁牛啐了一口,“当场就惊了,跪在地上嗷嗷叫,几下就被沙子埋了半截,只剩下个脑袋在外面伸着,眼看就活不成了。人呢?就跟狂风里的鸡毛差不多,站都站不住,被卷起来摔出去老远。俺算是命硬,死死抱住一块大半人高的石头,把整个人缩在背风面,感觉那石头都被风沙打得嗡嗡响,像是下一刻就要碎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时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等那鬼东西过去,天地都变了样。沙丘挪了位置,刚才还在身边的兄弟,没了,连个影儿都找不着。活下来的几个,都跟从土里刨出来的鬼似的,个个带伤。水囊?早不知道卷哪儿去了。要不是后来找到个半塌的烽燧坑躲着,俺们也早就成干尸了。”
他顿了顿,那只独眼扫过众人,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后怕都叹出来:“所以俺说,厉头儿这次……能带着人从这鬼门关里闯回来,没折在里头,那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是老天爷开眼,保佑咱将军!”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说服帐里的兄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压下心底那份因为主将重伤而产生的恐慌。
“伤?”李铁牛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仿佛要驱散什么不吉利的念头,“挂点彩太正常了!能从黄龙嘴里抢回命,那就是赢了!俺们现在该想的,不是叽叽歪歪瞎担心,是得帮世子把家看好了!等头儿养好了伤,咱们还得跟着她砍赤奴狗的脑袋呢!”
他一番话,粗鲁却带着一股蛮横的生命力,冲淡了帐内凝重的担忧气氛。众人想到厉晚往日的悍勇,再想想那黄龙过境的可怕,似乎也觉得,能活着回来,确实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张头正佝偻着背,正用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支弩箭的箭簇。听到李铁牛说到几天前的沙暴,他手上动作没停,只是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黄龙过境……”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干枯的胡杨枝,“你们这些小崽子,见过个屁的风沙。”
大家被噎了一下,有点不服气,却又不敢顶撞这营里资历最老、脾气也最古怪的军医兼匠师,只得讪讪道:“张头儿,那沙暴确实吓人啊,天都黑了……”
“黑?”老张头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瞥了年轻医兵一眼,“那算个啥?真正的黄龙过境,那不是天黑,那是……天地都没了。”
他用锉刀尖指了指帐外,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遥远的过去:“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跟着老将军在西域道上跑。那才叫见过世面。有一回,在死亡海里,也是毫无征兆,先是风像鬼一样嚎,然后天边就起来一堵墙,一堵黄黑色的、顶天立地的墙,那不是云,那是实打实的沙子石头,混着老天爷的怒气,就这么直直地推过来!”
他描述得很平淡,没有刻意渲染恐怖,但那画面却让年轻医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跑?往哪儿跑?”老张头嗤笑一声,“四面八方都是它。声音大得能把你耳朵震聋,沙子像无数根细针,隔着衣服都能把你扎得浑身血点子。喘气?一张嘴,沙子就往里灌,能直接把你呛死。眼睛根本睁不开,就算勉强睁开,也只有一片翻滚的、要吃人的昏黄。”
他拿起旁边一块擦拭武器的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锉刀:“骆驼都得跪下,把脑袋埋沙子里等死。人呢?就跟滚水里的饺子差不多,能被卷起来扔出几丈远。运气好的,被埋半截,等风过去了还能刨出来;运气不好的,就直接被那‘黄龙’吞了,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尸首都找不着,彻底成了戈壁滩的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