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帐外,旷野的风如同失了管束的野马,一阵紧似一阵地呼啸而过,猛烈撞击着营寨的栅栏和旗杆,发出呜呜的、时而尖锐时而沉闷的怪响。那风声里裹挟着沙粒,打在牛皮帐壁上,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密而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不停地抓挠。
然而,在这喧嚣的风暴之声包裹下,偏帐之内,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凝滞的、被反衬得格外深沉的死寂。
帐帘垂得严实,挡住了外面的寒气与风沙,也隔绝了大部分声响,只留下一种模糊的、作为背景存在的呜咽。帐内空间不大,陈设简单,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搁在矮几上,成了唯一的光源。
豆大的灯焰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从帐幔缝隙里顽强钻入的细微气流,不住地摇曳、跳动。光线于是也变得明灭不定,时而将两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时而又猛地黯淡下去,让一切陷入昏蒙,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在这摇曳昏暗的光线下,一切的细微声响都被放大了。
灯芯燃烧时,偶尔会爆开一点极其细微的噼啪声,那是灯花在炸裂,短暂地打破沉寂,旋即又归于无声。矮几上摊开的西北舆图,地图粗糙的表面,山川河流、关隘城堡被墨线勾勒得清清楚楚,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战场。当厉晚的指尖划过某处时,会带起一点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而最主要的,便是他们两人低沉的交谈声。
那声音都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帐内紧绷的空气,更怕被帐外不可知的力量听了去。
霍煦庭的声音较平日更为沉郁,每个字都像是慎重权衡后才吐出,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若从此处过,虽看似险峻,却恰好避开了主要巡哨路线,只需一支百人精兵,趁夜……”
他说到关键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处细微的褶皱,那是代表山脊线的位置。
厉晚微微颔首,目光紧随他的指尖,她的声音则更显沙哑,因低烧而略带气短,却异常清晰冷静:“不错……但需计算好时辰,必须在子时前通过这片洼地,否则一旦月落,极易迷途……”
她的回应总是简练而切中要害,偶尔因气息不继而稍有停顿,但思路丝毫不乱。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进行着,声音低沉而平稳,在狭小的帐内交织,内容全是关乎兵力调度、路径选择、应对策略的冰冷计算。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升高的语调,只有最务实、最紧迫的推演。
每一次短暂的沉默间隙,帐外风吼的声音便似乎陡然增大,蛮横地试图填补进来,但很快又会被那低沉而专注的人声压下。一高一低,一狂躁一冷静,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抗与平衡。
在这片被风雨包裹的孤岛般的空间里,两人专注于方寸舆图之上,所有的精神都凝聚于眼前的困局与未来的杀机。那低沉的交谈声,便是这死寂与喧嚣之间,唯一维系着的、属于人的理智与决断的细线,脆弱,却坚韧无比。
厉晚和霍煦庭几乎肩并肩地站在榻前,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定在地图上的几处关键区域。连日来的压力和伤势让厉晚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透明,但她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手指不断在地图上划过,模拟着可能的兵力调动和进军路线。
“杜衡若狗急跳墙,黑风坳矿洞是他的命门,他绝不会轻易放弃。”厉晚的指尖点向那片标注着复杂地貌的区域,“从这里发难,可能性最大。但他不会硬攻,更可能的是……”
“声东击西。”霍煦庭接口道,他的手指移向另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粮草转运点,“或者制造更大的乱子,比如这里。一旦粮道有失,军心必乱,他便可趁机浑水摸鱼,甚至栽赃你我护卫不力。”
他的手臂随着话语移动,指向舆图上另一个细小的隘口标记。由于两人靠得极近,全神贯注,他手臂挥动间,小指外侧无意中、轻轻地擦过了厉晚正按在图上某处关隘的手指。
那触碰极其短暂,甚至算不上真正的握住,只是一瞬间肌肤的轻微相蹭。
然而,就像平静的湖面骤然投入一颗细小的石子,两人所有的动作和话语都在这一刹那戛然而止。
霍煦庭的手臂僵在半空,厉晚按着地图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指尖带着夜间的微凉,而自己的手指则因长时间按图而有些发僵。那一触之后的细微摩擦感,却异常清晰地残留了下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息。
下一刻,霍煦庭极其自然地收回手臂,仿佛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姿势,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地图上,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分析,声音平稳如常:“……所以,此地必须加派暗哨,而且是绝对可靠之人。”
厉晚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将那只被触碰到的手极其自然地收回,握成拳状,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随即又迅速摊开,指向另一条路线,语气冷静不见波澜:“不错。此外,通往川宁的羌道沿线,也需留意小股人马异动,防止他断我外援。”
两人配合默契,言语无缝衔接,讨论立刻回到了严峻的军务之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与触碰从未发生过。
帐内再次只剩下针对防务的低声讨论和手指划过地图的沙沙声。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的了。
那无意间的触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或许表面涟漪很快散去,但深处的震动却悄然蔓延。
没过多久,一阵夜风寻着帐帘的缝隙钻了进来,带着塞外深秋的寒意,吹得油灯火光一阵剧烈摇曳,帐内光影乱晃。
厉晚正值伤后,气血未复,被这冷风一激,身体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虽然极其微弱,并且立刻被她强行抑制住,但一直将一部分注意力无形中放在她身上的霍煦庭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停下了正在分析的语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看向厉晚,也没有说什么关切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抬手,解开了自己肩上那件玄色厚绒披风的系带。然后将披风从肩上取下,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觉得热了。
接着,他上前半步,手臂一展,便将还带着他体温的厚重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厉晚的肩上。
“夜里寒气重,帐内炭火看来是不太足了。”他开口说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目光甚至还停留在舆图上,并未看厉晚,“将军伤体未愈,还需仔细些。”
他的动作快而果断,语气平淡自然,没有任何逾矩或暧昧的意味,仿佛这只是上级对下属、或者战友之间最寻常不过的关心。
厉晚却是微微一怔。
肩头骤然落下的重量和那残留的、属于霍煦庭的体温,让她有瞬间的失神。那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熨帖在微凉的肌肤上,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甚至有点烫人。
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推拒,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抬眼看向霍煦庭,见他依旧专注地看着地图,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冷硬,仿佛刚才那个披衣的动作只是随手为之。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披风的前襟稍稍拉紧了一些,将自己更严实地裹在那片温暖的织物里。披风对于她的身形来说有些过于宽大了,几乎将她整个包裹,上面还带着淡淡的、属于霍煦庭的清冽气息和风尘仆仆的味道。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标记上,继续刚才的讨论:“如此布防,虽可应对大部分情况,但若京中钦差提前抵达,持圣旨强行介入,又当如何?”
她的语气努力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但若有人此刻细心观察,或许能发现她那隐藏在披风绒毛下的耳根,在昏黄跳动的灯影下,正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红晕。
霍煦庭似乎并未察觉,只是顺着她的问题沉声回答,提出几种应对预案。
帐内的气氛依旧严肃而紧张,关乎生死存亡的军务讨论仍在继续。但在这片严肃之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萦绕在两人之间,伴随着披风带来的暖意,和那早已消失却仿佛仍有残留的指尖触感,在这深秋的寒夜里,无声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