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杜衡的帐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将他焦躁踱步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帐壁上,忽大忽小,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桌上,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刚刚化为一小堆灰烬,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熄灭,只余下一缕青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袅袅升起,旋即又被从帐帘缝隙钻入的冷风吹得七零八落。那信上的字句,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脑子里——姚相的语气已近乎最后通牒,“巡边督军”孙藐的车驾已过潼关,西北隐患必须在其抵达前彻底铲除,若办砸了……后果不言自明。
窗外,塞外的夜风刮得正猛,呜呜咽咽,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上哀嚎哭泣,听得人心里发毛。
监军杜衡独自坐在他那顶宽敞却气氛压抑的营帐内。帐帘紧闭,将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军营的嘈杂都隔绝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令人心头发沉的寂静。唯独案头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挣扎着吐出一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一小片区域。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肘撑在冰冷的檀木案上,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悬在半空。那是一只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的食指和中指微微蜷起,唯有那根食指的指尖,如同上了发条般,持续地、急促地敲击着光滑坚硬的檀木案角。
“笃、笃、笃、笃……”
声音并不响亮,但在过分安静的帐内,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节奏感,一声接着一声,又快又密,几乎没有什么间隔,焦虑不安的心跳被自然放大了出来。
那指尖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敲在案角同一个位置,力度不轻不重,却异常执拗。指甲与坚硬木料碰撞,发出短促而坚实的轻响。在这单调重复的动作下,他案头灯盏里的油液似乎都跟着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敲击的手指上,而是虚空地落在前方摇曳的灯焰上,眼神深处却是一片翻腾的阴霾。那“笃笃”的轻响,仿佛是他内心飞速盘算的计时器,每一声都对应着一个飞速闪过的念头。
五天了……那女人缩在帐里整整五天了……是真沉得住气,她在稳坐钓鱼台,暗中布置,故意示弱,引我上钩?还真的是伤势很重,起不来身,是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敲击声更快了些,指尖用力,一声稍重的“笃”。
霍煦庭那小子借着清查军械的名头,这几日雷厉风行,抓了他几个不大不小的手下,翻箱倒柜,虽未触及真正核心的秘密,却像几只讨厌的老鼠,不断在他脚边窜动,啃噬着他的镇定,更让他惊疑的是,查得这么起劲,他们是否真的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线头?这种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感觉,让他坐立难安,敲击的节奏变得有些杂乱。
京里来的信催逼日紧,……姚相已经等不及了……孙藐快到潼关了,当下局势却僵持不下,就像被困在了一张逐渐收紧的网里。敲击声陡然停住,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在孙藐到来之前,在厉晚可能恢复之前,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必须确认她的状况,必须再次沉重打击她的威信,最好……能一劳永逸。停顿只持续了一瞬,敲击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变得更沉、更慢,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量,充满了决绝的狠意。
“笃……笃……笃……”
那根不断起落的手指,仿佛不是敲在木头上,而是敲在他自己紧绷的神经上,敲在他对未来的算计和恐惧上,更敲在厉晚那所谓静养的、令他捉摸不透的时日上。
这单调的声音,成了这压抑帐室内唯一的、泄露主人内心惊涛骇浪的密码。
直接刺杀?念头一闪,便被杜衡自己否决了。风险太大,痕迹太难抹除,霍煦庭和那些忠于厉晚的悍卒绝非易与之辈,一旦失手或留下把柄,便是万劫不复。
需要一场“意外”。一场合情合理、查无实据的“意外”。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帐内悬挂的西北布防图上,手指重重地点在校场区域。
军中演练……人员混杂,马匹躁动,意外频发……就是这里!
一个阴毒的计划迅速在他脑中成形。他猛地停住脚步,脸上掠过一丝冰冷的、扭曲的笑意,朝帐外低沉喝道:“来人!”
心腹管事应声而入,垂手躬身,屏息以待。
杜衡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去,从马厩里,把那匹唤作‘赤焰’的烈马挑出来。记住,要那匹性子最暴、最难驯服的!”
管事心头一凛,不敢多问,只应道:“是。”
“找绝对可靠的人,”杜衡继续吩咐,眼神幽冷,“在其饲料中,混入曼陀罗粉末。量要把握好,既要它发作时狂性大发,又不能立刻毒发身亡。连续喂三日,确保药性深入骨髓。”
曼陀罗……管事背后窜起一股凉气,那是能令人畜癫狂发疯的毒物。
“另外,”杜衡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去军中或是外面,找一个哑巴,要会使弩的,机灵点。给他的弩箭箭尖,用马蜂毒淬炼。告诉他,演练当日,盯紧赤焰驹,待它冲近演武台时……用弩箭射它的臀股!要快,要准,要隐晦,绝不能让人发现!”
烛光恰好在此刻跳跃了一下,昏黄的光线映亮杜衡半边阴鸷的脸庞,那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冷而残忍。
“本官要一场……”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谁都查不出破绽的‘意外’。”
心腹管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头垂得更低,声音微颤:“小人……明白!定办得滴水不漏!”
“去吧。”杜衡挥挥手,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重新转过身,面向那幅巨大的西北舆图,目光却并未落在任何关隘城池之上,而是虚空地望着某处,眼中翻滚着算计与杀机。
帐外,风声依旧凄厉,如鬼如泣。
帐内,一场针对厉晚的致命“意外”,已在黑暗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