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校场,扬起阵阵黄沙,扑打在列队将士的铠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偌大的点将台下,黑压压的军队肃立无声,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队服饰鲜明、与边塞粗犷格格不入的仪仗,缓缓穿过营门,抵达校场。为首的宦官孙藐,身着钦差官服,面容白净得略显阴柔,手持明黄卷轴,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迈着方步走向点将台。他目光扫过台下军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厉晚一身常服,未着甲胄,立于众将之前,面色因旧伤失血而略显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霍煦庭按剑立于她身后半步,眼神沉静,紧盯着台上的动静。杜衡则早已按捺不住,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几乎要挤到最前面去。
孙藐站定,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在空旷的校场上显得格外刺耳:“征西将军厉晚,及麾下众将接旨!”
哗啦一声,以厉晚为首,全军将士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整齐划一。
孙藐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门下:朕绍膺天命,临驭兆庶,宵衣旰食,未遑宁处。念彼西陲,地接荒服,赤奴豕突,屡犯王略。征西将军、使持节、都督边诸军事厉晚,忠亮允着,武毅夙彰。受阃外之重,总戎专征,摧锋陷阵,躬擐甲胄,申明号令,抚循士卒,众皆效死。遂能克剪凶渠,荡清逋寇,振我皇威,恢拓疆圉。勋绩茂矣,朕甚嘉之。”
此处尽是褒奖之词,却听得台下许多老卒暗自撇嘴。谁不知道,真正的血肉搏杀,岂是这轻飘飘几句话能带过的。
果然,褒奖之后,语调陡然一转。
“然闻卿前番临阵,躬冒矢石,创巨痛深,虽暂得愈,然边塞苦寒,风砂凛冽,非可静摄之所。朕每念及,轸怀于衷。夫肱股之臣,国之柱石,岂可轻忽其身?特晋卿为镇西都督,加轻车都尉,秩中二千石,锡以金紫,荣宠有加。冀卿安心颐养,葆卫玉体,以期永康。”
其中的“镇西都督”四个字落下,台下许多将领猛地抬起头,脸上尽是错愕与难以置信。这名号听着威风,实则是被架空兵权的闲职!
孙藐仿佛没看到下方的骚动,继续念道。
“至若征西一军,戎务殷繁,机宜不可稍滞。监军、御史中丞杜衡,志行谨恪,才堪任重,着即权摄军事,综理营垒、粮械、边防诸务,一应便宜,皆得专之。诸将校以下,悉听节制。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主者施行。
大泓永熙四年 十一月 丁亥朔 廿三日 己酉”
旨意宣毕,校场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卷大旗的扑喇声,和某些将领粗重的呼吸声。
杜衡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几乎压抑不住的笑容,他几乎是抢步上前,就要领旨谢恩。
“臣,”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厉晚,领旨谢恩。”
只见厉晚已然起身,神色淡漠,仿佛刚才那道剥夺她实权的圣旨与自己毫无干系。她上前一步,从容接过孙藐手中那卷明黄绸缎,动作甚至称得上标准恭谨。
孙藐看着眼前这位过分平静的女将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失望,他或许期待看到的是愤怒、是不甘,而非这般深不见底的沉寂。他干笑一声:“厉都督,陛下隆恩,您可要好好将养才是。”
厉晚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拿着圣旨退到一旁。
杜衡这才凑上来,对着孙藐满脸堆笑:“下官杜衡,谢陛下信任,谢孙尚书辛苦跋涉!”那姿态,已是将自己当成了此地的主人。
孙藐敷衍地点点头,目光却仍若有若无地瞟向厉晚。
霍煦庭站在武将队列之首,自始至终未曾言语。他只是看着厉晚平静的侧脸,又看向志得意满的杜衡和那位眼神倨傲的钦差。他的面容冷硬,唇线紧抿,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孙藐白净的面皮和杜衡那副迫不及待的嘴脸,最终又落回厉晚身上,深处翻涌着难以平息的怒意与一丝隐忧。
这旨意来得太快,太巧。厉晚伤势未愈,朝廷便如此急切地收权,还将大权交给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杜衡。这其中若无姚相的手笔,他绝不相信。厉晚方才的平静,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那绝非认命,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杜衡已是迫不及待,转身面向众将,挺直了腰板,试图摆出主帅的威仪,只是那底气不足的嗓音在风中显得有些虚浮:“既然陛下有旨,本官……本将军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还望诸位同僚鼎力相助……”
台下将领们面面相觑,无人应声。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厉晚,又看向脸色冰冷的霍煦庭。军中的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将,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与不公?让他们听命于一个只会搬弄是非、毫无战功的监军,简直是笑话!
杜衡见无人响应,脸上有些挂不住,闪过一丝愠怒,却也不敢立刻发作,只得强笑着对孙藐道:“孙尚书一路辛苦,营中已备下薄酒,为您接风洗尘。”
孙藐矜持地点点头,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率先向中军大帐走去。杜衡连忙跟上,仿佛生怕落下一步。
厉晚看着那明黄色的圣旨,指尖微微一动,随即面无表情地将其卷好,握在手中。她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依旧肃立、却眼神复杂的将士们,什么也没说,只迈开步子,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霍煦庭立刻大步跟上,与她并肩而行。身后,那些核心的将领也默默无声地随着移动,无形中形成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阵列,与前方那喧闹的钦差和杜衡一行人,泾渭分明。
黄沙依旧扑打着每个人的脸庞,天空愈发阴沉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钦差驾临,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