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炭盆里的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压抑,只余下暗红的余烬,偶尔爆起一丝微弱的火星。
钦差孙藐端坐在上首,手指轻轻拂过茶盏光滑的边缘,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却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白净的面皮在帐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光洁,与周围将领们风霜雕刻的粗糙面容格格不入。
“厉都督,”孙藐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外的风声,“陛下的体恤之恩,您已领受。如今军务紧急,杜将军新掌印信,诸事待理。依咱家看,这兵符印信,还是即刻交割清楚为好。也好让厉都督您,早日安心前往后方静养,不负圣恩。”
他的话听着客气,字字句句却都带着不容拖延的催促。那声“厉都督”,更是刺耳地提醒着众人那道明升暗降的圣旨。
杜衡站在孙藐身侧,几乎抑制不住脸上的得意,搓着手,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只等厉晚交出那代表权力的大印和虎符。
厉晚尚未开口,她身后,一个身影已然踏前一步。
霍煦庭按剑而立,身姿如松,声音沉冷如铁,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孙大人,三军易帅,非同儿戏!厉将军虽负伤在身,然威望足以统摄全军,将士归心,上下用命!此刻边境不宁,敌情未明,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末将斗胆,请孙大人三思!”
他的目光锐利,直直射向孙藐,毫无惧色。
“再者,”霍煦庭话锋一转,扫向一旁的杜衡,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杜监军素来掌管文书监察,从未独立指挥过万人大军鏖战沙场。骤然将十万边军、千里防线交予其手,恐非慎重之举。若因指挥失当,致防线有失,届时追悔莫及!这个责任,不知杜监军可能承担?孙大人又是否愿一并承担?”
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开。
数名早已按捺不住的将领立刻纷纷出列,抱拳躬身,声音洪亮而急切:
“霍将军所言极是!末将等只服厉将军号令!”
“临阵换将,军心必乱!请钦差大人明鉴!”
“杜监军从未经历大战,如何能指挥若定?万万不可!”
帐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将领们情绪激动,虽保持着礼数,但那不满与抗拒几乎要化为实质。杜衡被霍煦庭和众将当面质疑,脸上那点得意瞬间荡然无存,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了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霍煦庭鼻子上:“霍煦庭!你、你大胆!竟敢公然藐视圣旨?陛下金口玉言,命我代掌军务,你等竟敢抗命不遵?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上,有没有王法!”
他转向孙藐,急声道:“孙尚书!您都看到了!厉晚她御下不严,纵容部将咆哮帅帐,对抗钦差,这分明是拥兵自重,心存反意!此事必须严惩!”
孙藐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霍煦庭和众将的反应如此激烈,出乎他的意料。他放下茶盏,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试图以势压人:“霍将军,诸位将军,陛下的旨意,便是最大的王法。皇命难违,莫非你们想抗旨不成?厉都督深明大义,想必不会让部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吧?”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厉晚,带着施压的意味。
厉晚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纷争,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她那过分的平静,反而让孙藐感到一丝不安。
霍煦庭毫不退让,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孙大人!末将等并非抗旨,而是就事论事,为江山社稷、为数十万将士性命着想!若因此获罪,末将一人承担!但让毫无经验之人执掌大军,恕末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边关将士白白送死!”
“你……你放肆!”杜衡气得浑身发抖。
孙藐眉头紧锁,心中急速盘算。他没想到边军将领对厉晚的拥护如此坚决,更没想到霍煦庭如此强硬。局面僵持于此,若强行用强,恐怕立刻就会激起兵变。他正欲再开口,寻个台阶,或是用更严厉的话语压制……
就在帐内争执正酣,空气紧绷欲裂之际。忽闻,帐外蹄声狂乱,由远及近,竟毫无减速直冲帅帐而来!
“报……”一声凄厉仓皇的嘶吼由远及近。守帐亲兵惊怒的呵斥声与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下一瞬,厚重的帐帘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一道人影随着冰冷的寒风踉跄着扑入帐内,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来人浑身浴血,那血污早已浸透残破的皮甲,凝结发黑,又混着新鲜的、尚在流淌的猩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制式。胸甲碎裂,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肩胛划至肋下,皮肉翻卷。他脸上糊满了血污、汗水和沙尘,唯有一双因极度惊恐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帐中诸人。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力竭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能扬起头颅,甚至来不及看清帐内情形,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嘶哑得几乎破裂的喉咙里挤出绝望的嘶吼:
“急报!灼曌国大军二十万!先锋已突破豕鸣隘!距、距我军大营不足百里了!”
如同一声惊雷在帅帐中炸响!
所有的争吵、对峙、算计,在这一刻都被这血腥的军情彻底碾碎。
孙藐脸上的从容和官威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他猛地站起身,手指微微颤抖:“什、什么?二十万?”
杜衡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原本群情激愤的将领们也瞬间安静了,但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骤然而起的凝重和杀意,所有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投向了一个人。
那个自始至终沉默着,此刻终于缓缓抬起眼的女人。
厉晚。
她的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孙藐,越过面无人色的杜衡,落在那个浑身是血的探马身上,沉静如古井深潭,仿佛这惊天噩耗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帐外,寒风呜咽,却仿佛带来了灼曌铁骑奔腾震动大地的隐约回响。
真正的风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