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时分,宫门落钥的沉重声响在漫天大雪中显得格外沉闷。雪片大如席,无声覆盖着紫禁城的朱墙金瓦。慈宁宫内殿,金兽香炉里烧着上好的红罗炭,噼啪作响,暖气氤氲,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此刻殿内两人心头的寒意。
外殿伺候的四名内侍和两名宫女早已被远远挥退,厚重的殿门合拢,锁簧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太后姚月婉抬手,用那鎏金护甲的尖端在空中轻轻一划,最后侍立的一名宫女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殿中多数灯烛,只留下壁龛里一豆摇曳的烛火,将偌大的宫殿陷入昏昧不明的阴影之中。
姚怀忠几乎是踩着那锁簧声躬身而入的。他身上的国公朝服还未褪下,玉带紧紧勒着微凸的腹部,勒出了一层热汗,此刻在阴冷的殿内又迅速变得冰凉黏腻。两人目光在昏暗中一触,白日里那慈和与谄媚的面具瞬间剥离,只剩下沉沉的算计与冷厉。
太后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钝刀在粗糙的肉上来回割锯:“皇帝今日在殿上,那眼神,那架势,险些就顺着那捷报,把三十万两犒银一股脑全赏了下去!哼,少年人,热血冲头,不知轻重利害——那厉晚再这么赢下去,声势滔天,怕是连龙椅都要被她震得晃三晃!”
她稍顿一下,护甲尖无意识地划过身旁的紫檀木小案,留下一条细浅的白痕,木屑微微飞起,如同细碎的骨粉。“一介女流,手握三十万虎狼之师,如今又打得胡人纳贡称臣……国朝开国百五十年,你几时见过哪个武将,能单凭一战就定了疆界、主了和谈?尾大不掉,功高震主,史书上哪一页不是血淋淋的教训?”
“若这和谈大事全由她一手操持,待她凯旋回朝之日,便是‘挟寇自重’之时!到那时,史笔如铁会怎么写?‘帝弱,后庸,相黯,唯赖一女将定鼎乾坤’?你我,连同皇帝,都成了她赫赫功勋下的陪衬!”她越说越快,护甲尖在案上划出的痕迹也越来越深,越来越乱。
姚怀忠忙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腰弯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掩不住眼底闪烁的贪婪精光:“阿姐所言,字字珠玑,直戳要害!军费这块,再让厉晚自行掌控核销,臣弟先前……先前为填补国库亏空(他含糊了一下)所筹挪的那点‘火耗’,可就全兜不住了!三十万两,若照实发下去,臣弟这边账面上立刻就得短了七万的窟窿;若再让她的人一笔笔仔细核对往年账目,恐怕……”他做了个刀切脖颈的手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还有这和谈条款,必须牢牢握在朝廷——也就是握在阿姐您和臣弟手中!”他语气急切起来,“互市口岸设定、盐铁专卖权、马市抽厘比例,条条都是流淌的金河!岂能由她厉晚一言而决?她今日一张‘兄事’陛下的空头约书,就能定了边境贸易的基调,往后这源源不断的税赋抽成,咱们怕是连点油星味儿都闻不着!”
他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臣弟已思虑周全:派钦差,不能只派一个,要派一个‘使团’!明旨上就说‘劳军、宣慰、统筹恩威’,彰显天朝体恤与掌控。暗地里,要把和谈条文一寸寸敲死:黄金走哪条道入库,战马从哪个口岸入境,盐引由谁家签发,每条每款,最终都得盖上咱们的——姚氏的私印!”
太后沉默片刻,昏黄的烛光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人选?”
姚怀忠显然早有腹案,立刻接口:“分三拨,互相策应:其一,御史台侍御史梁岘,是臣的门生,笔头子犀利,擅长抠细节、找错处,让他去‘核验战功’,牵制厉晚;其二,太府寺少卿韩墉,管钱粮的一把好手,让他去‘发放犒赏’,那三十万两经过他的手,先‘过一遍水’,至少能挤出七成实数发下去,账目也能做得漂亮;其三……”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派臣的次子,姚子恒,以内廷密使、天子旌节使的身份随行,明着是押送‘圣旨’赏赐,暗里携有阿姐您的凤缄密信,专司监视厉晚一举一动,起居行止,皆需密报!”
太后闻言,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护甲尖轻轻抬起,虚虚挑起姚怀忠的下颌,眸光却锐利如刀:“好。就这么办。明日就让皇帝写旨——‘念边将辛劳,特遣使团携金帛宣慰,共襄和谈盛举’。字句要写得暖和,像是体恤功臣,务必先笼住厉晚的心;但……”她指尖微微一紧,仿佛捏住了无形的绳索,“这笼口,必须收紧,要稳稳勒住她的手脚,叫她动弹不得,乖乖按咱们的调子唱戏!”
计议已定。太后抬手,将壁龛那盏孤灯的琉璃罩轻轻罩上,柔和的光线顿时洒开,驱散了些许阴霾,她也瞬间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悲悯慈和的模样。姚怀忠整了整衣冠,虽然袖口仍因冷汗湿黏,脸上却已换上了笃定从容的笑容,仿佛已然看见那金色的河流改道,潺潺流入姚家掌控的暗渠。
殿门开启,凛冽的风雪立刻倒灌而入,吹得殿内那盏刚刚明亮的烛火剧烈摇晃,几乎熄灭。
两人并肩走出慈宁殿,身影被廊下灯笼和雪地反光投射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一个凤仪端庄,一个狐裘贵气,但那拉长的影子,却在雪光映照下,同样显露出张牙舞爪的轮廓。
次日拂晓,紫宸殿偏阁内炭火温暖。少年皇帝萧辰刚提起朱笔,尚未蘸墨,内侍总管曹化便已捧着一卷黄绢,笑吟吟地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曹化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太后娘娘与姚相体恤陛下劳心,已连夜为您拟好了前往朔戟劳军、宣慰、并协助厉将军和谈的钦差使团名单。皆是干练忠诚之臣,定能将天恩浩荡宣示边军,亦能助厉将军早日底定和议,不负圣望。”
萧辰的目光落在那卷已然拟好的黄绢上,握着笔杆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连一个“不”字,甚至一丝质疑都来不及吐出。
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已被曹化小心翼翼地捧起,殷红的印泥已然蘸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就要重重地压在那卷决定命运的黄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