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刻,景阳钟沉闷的余音似还在皇宫朱墙间回荡,紫宸殿内已是一片庄严肃穆。地龙烧得极旺,赤龙纹地毯被烘得泛起一层燥热,空气里弥漫着昂贵檀香与炭火混合的暖腻气息。千枝铜鹤灯树上的烛火将御座下的金砖映得一片晃眼亮堂。殿外寒檐悬着三尺冰棱,殿内却暖得让不少朝臣额角沁出细汗。
唯有御座上的少年皇帝萧辰,后颈一寸寸发着冷。他不能动,甚至不能稍稍偏头。因为那御座是昔年凤椅改制,仍显宽大,而太后的手就搭在他肩后的椅背上,鎏金护甲的尖端似有若无地抵着他的颈椎,冰凉的触感清晰无比。
右相姚怀忠正执玉笏,拖着圆滑的调子奏报江淮秋赋折银改米之事,字字句句如同浸了油。群臣垂首恭听,笏板如林,身姿笔挺却僵硬。侍立丹墀一侧的内侍总管曹化微阖着眼,忽然,他耳廓一动,远处宫门方向,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悸的驿铃声破空而来——“铛!铛!铛!”
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丝毫不顾宫禁礼仪,带着边关特有的凌厉煞气。
殿门被猛地推开!
凛冽的朔风卷着雪沫呼啸而入,瞬间扑得殿内烛火齐刷刷矮下半截,明暗不定。一名驿卒连滚带爬地跌入殿内,浑身覆满白雪,背插一杆玄色小旗,上书“八百里加急”。他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肩头的积雪簌簌化水,气息粗重得如同破风箱。
曹化脸色一肃,疾步上前,从那驿卒颤抖的双手中接过一只密封的漆匣,不敢有丝毫耽搁,三步并作两步,低首趋行至御阶之下,高高捧起。
朝议戛然而止。姚怀忠滔滔不绝的奏报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尴尬的“呃”。
萧辰抬起手,指尖微不可察地拂开太后抵在他后颈的护甲,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念。”
曹化利落地验看漆封,取出匣中绢卷,深吸一口气,嗓音陡然拔高,尖锐地穿透整个殿堂:
“——朔戟大捷!”
“镇北大将军厉晚,于上月廿九夜,亲率精锐,奇袭破灼瞾王帐,斩首二万八千二十一级,驱敌四百里!”
“敌酋矅戈晟杰上表乞和,自请‘兄事’大泓,愿去帝号、纳质、割地!”
“三军振凯,边雪尽赤,唯我龙旗高悬朔风城!”
短短数行字,如同滚烫的烈油泼入冰水之中。
满殿文武先是死寂一瞬,落针可闻,随即——
“轰!”
山呼万岁之声猛然炸响,声浪狂涌,几乎要掀翻殿顶,震得檐角冰凌咔嚓断裂,坠地声声脆响。
萧辰在这一片沸腾中,第一个动作并非狂喜,而是眼睫急抬,目光飞快地左右一瞥。
左面,珠帘之后,太后撵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
右面,丹墀之下,姚怀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尾肌肉难以控制地抽搐起来,像是在急速盘算什么。
少年皇帝宽大袖袍下的手本能地攥紧了膝上的龙袍衣料,指节发白。捷报是喜,更是烫手的火炭,他不能先开口,他得等,等那两只真正掌控朝堂的手先动作。
然后,他猛地振袖起身,脸上焕发出逼人的光彩,声音清越激昂:“好!好一个厉晚!不负朕望!镇北之剑,终教胡尘平息!”
然而,那喜悦如同潮水般涌起,也如潮水般退去,下一瞬,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收缩——那是属于帝王的直觉悄然苏醒:如此不世之功,赏什么?怎么封?她已位极人臣,手握重兵,经此一役,北境军民只知厉将军,尚知有朕否?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丹墀之下,武官行列中,不少将领激动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按剑欢呼;文官班中,亦有不少人目光闪烁,交头接耳,似乎在重新衡量这位边将的分量。喜悦与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忌惮的阴影同时灌入少年皇帝的胸腔,沉甸甸地坠着。他意识到,边疆的雪或许化了,但京城的冰,才刚刚开始凝结。
珠帘之后,太后原本慵懒倚着绣凤软枕的身形微微直起。闻报刹那,她指尖一紧,那串盘得油亮的佛珠“啪”一声断裂,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但她面上却瞬间舒展成一个极为慈和欣慰的笑容,甚至抬手,轻轻拍了拍萧辰的肩背,声音温软,足以让满殿皆闻:“皇上洪福齐天,此乃祖宗庇佑,亦赖前线将士用命。厉将军真乃国之柱石,国之干城!回朝之后,哀家定要亲自于宫门前为她簪花庆功。”
一句“哀家”,轻巧地将封赏之权的归属揽入自己怀中。萧辰听得分明,嘴角肌肉牵动,只能顺着她的话道:“母后说的是,准慈谕。”
太后倾身,以仅他二人能闻的音量,低低补了一句,气息吹拂在他耳畔:“功高如此,皇帝可要……好、生、赏、赐啊。”那话语里的意味,冰针般刺入萧辰耳中。他脊背瞬间窜过一道寒流——她在提醒他,也在警告他。“赏”得不好,便是纵容;“封”得不当,即是后患。
另一边,姚怀忠在捷报入耳的第一瞬,脸色煞白如纸。三十万两犒军银,他早已暗中挪用了三成填入自家亏空,若朝廷循例派人审计核验……更何况,往日克扣边军粮饷、以次充好的旧账,若被这势头正盛的厉晚一并掀到御前……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但他到底是老谋深算,转瞬之间已调整好面容,换上一副激动又忧国的谄笑,疾步出班,声音哽咽般高昂:“臣!恭贺陛下!天威浩荡,厉将军英勇无双,实乃社稷之幸!”
话锋紧接着一转,带上十足的凝重:“然,胡虏素来狡黠反复,惧威而不怀德。此番乞和,是否缓兵之计?其所承诺纳质割地,是否足信?臣斗胆进言,当慎之又慎!臣请陛下即刻派遣得力御史赴军前‘宣慰’将士,一则显天恩,二则核实战功细节,查验敌酋降表真伪,三则……厘清军资耗用,以备封赏之据。如此,方可确保国体无失,不负陛下圣明!”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表面是“防诈”、“慎赏”,实则是要拖延、查账、分功,更要借此机会摸摸厉晚的底,将水搅浑。这话明着是针对厉晚,暗地里却是将一道难题狠狠踢到萧辰脚下——若皇帝立刻答应重赏,便是年少冲动,易被边将功绩蒙蔽;若驳回,又必寒了前线将士之心。
萧辰只觉得那两道目光,一明一暗,如同枷锁般缚住他。他不能自主,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珠帘之后。
帘内沉默一瞬,随即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呵”气声,像是允可,又像是催促。
少年皇帝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再抬头时,声音干涩,却努力逼出洪亮:“准卿所奏。即刻遣御史台……选派干员,前往朔戟宣慰大军,核查战果。一应犒赏……先发一半,待核验明白,再补发余数。”
一句折中的旨意,字字句句都违背他的本心。殿内群臣再度山呼万岁,声浪震天,无人看见,龙袍宽袖之下,他膝上的衣料已被攥得死紧,几乎撕裂。
朝散。姚怀忠退入班列,暗自长舒一口气,背心早已汗湿——无论如何,先省下了十五万两,且赢得了周转时间。
太后扶着女官的手起身,鎏金护甲离开萧辰后颈时,不经意地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红痕,转瞬即逝。
萧辰独自步入暖阁,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阖上,隔绝了外间的喧嚣。直到此刻,他才允许自己的身体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欲雪的天空,低声自语,仿佛说给虚空中的某人听:
“厉将军……别怪朕。”
“朕连赏你,都需先问过别人的手。”
紫宸殿外,天色愈发阴沉,雪意浓重欲坠。
一场更大的风雪,已从这金碧辉煌的庙堂之上,悄然吹向遥远的朔风城。
而那掌控风雪缰绳的手,此刻,并不在他这位少年天子的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