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的雪暂时停了。灯市上零零星星的灯笼已经点亮,映着积雪,泛出暖黄的光。观澜小院里,那株老槐树的枝桠承载着厚厚的积雪,像是给黑黢黢的屋脊铺了一层暗银色的厚毡。
酉时初。
欧阳简双臂完好,却只用一只手提着一盏青釉小灯,灯芯被他剪得极短,火光微弱,只够照亮脚下半步的距离。石头的腰背间系着一根柔软的布索,另一端攥在欧阳简手里,那绳结打得古怪又结实,是老头自创的“龙尾结”,既能防止孩子失足滑落,也能让他借力攀爬。两人借着老槐树干上天然的突起和旁逸的粗枝,脚步轻捷,几步便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正房的屋顶。
瓦片上的积雪无人清扫,踩上去发出“咯吱”一声轻微的脆响。碎冰和雪沫顺着倾斜的屋檐簌簌滑落,掉在下方的巷子里,惊动了几个路过的行人。但那几人只是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无人有闲暇抬头,去望一眼那无垠的、刚刚开始显露星辰的夜空。
屋顶视野开阔,夜风毫无阻碍地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欧阳简先用袖子拂去一小片屋脊上的残雪,露出底下乌青湿润的瓦面,那颜色在微弱灯光下,像一块铺在黑夜里的、光滑的暗色镜子。他将小灯小心地放在屋脊能挡风的一侧,然后抬手,指向深邃的夜空。他的指尖仿佛能划破凝滞的空气,声音不高,混在风声里,却异常清晰:
“看北方正中,那颗颜色偏红、光芒稳定的是紫微星,被视为帝星所在。”
“它下方偏南,那片由几颗较亮的星拱卫,光芒偏白、显得规整的区域,是太微垣,象征天庭的朝堂官署。”
“再看东边那片,星辰相对稀疏、明暗不定、显得有些纷杂的,是天市垣,对应着人间的市井商贸。”
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青釉灯昏黄的光晕边缘迅速凝结成细小的霜花,仿佛给遥远的星空也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石头顺着师父的手指极力望去,只觉得那几点寒星的光芒,比底下灯市所有的喧嚣和华彩加起来还要引人注目,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点动静就会打断这肃穆的指引。
欧阳简从怀里摸出一截指头粗细的木炭,炭身烧制得恰到好处,带着脆性。他递给石头:“以这瓦面为纸,以炭为笔。天上的星辰会随时间移动,但我们画下的图会暂时留下,留到明天清晨。等下一场雪落下,这图便会被覆盖、融化——这便是‘天市’的道理在眼前:人间的繁华如同这炭画,容易消逝,但存在过的痕迹,自有其意义。”
石头接过那截微凉的木炭,小手紧紧握着。他先在那片被清理出的乌青瓦面中心,用力点下一个圆圆的、乌黑的点,口中念道:“紫微!”然后,在稍下的左右两侧,又各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标注道:“太微!天市!”炭黑的痕迹在湿润的瓦面上格外清晰,边缘与融化的雪水相互浸润,微微晕开,竟有几分墨汁落在宣纸上的韵味。夜风掠过,卷起瓦面上的浮雪,细小的雪粉落在炭痕上,使得刚画好的星图边缘开始变得模糊。石头有些着急,下意识地用手背去遮挡风雪,想要护住自己的“作品”。欧阳简却微微摇头,低声道:“让风也画上几笔吧。自然的参与,才算是一幅真正属于天地的图卷。”
飘落的雪粉触及尚有余温的炭痕,立刻融化成极细的水珠,沿着瓦片的沟壑缓缓滚落,一滴,两滴……“滴答”、“滴答”,轻轻地敲在屋檐下悬挂的一枚小铜铃上,发出一声声渐次微弱的清响。石头抬头,发现自己刚刚画完的星图,靠近屋檐的一角已经被雪水润开,变得模糊不清,缺失了一块。他心急地又想拿起木炭去补画,欧阳简却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留着这缺憾。”老人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平和,“缺失,代表了星辰的移动,也暗合天机演变的空隙。明日此时你若再来观看,这缺失之处,或许就是星辰移动后的新位置。日日如此观察、记录,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天体的运行既有其恒常的规律,也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变化。”
青釉小灯的灯芯越来越短,火光摇曳,即将燃尽。瓦面上那幅星图也已在风雪的侵袭下半数融化,只剩下断续的炭痕。欧阳简从旁边取来一块未被画过的瓦片,放在残图的旁边,示意孩子重新绘制。石头这次却没有立刻动笔,他先伸出指尖,蘸了蘸瓦沟里清澈的雪水,然后在旧图残留的痕迹上轻轻一抹。炭灰遇水,化开成淡灰色的墨迹,孩子随手向旁边一拖,竟在那乌黑的瓦面上,拖出了一条弯弯曲曲、似有银河意象的淡淡水痕。
欧阳简看着这一幕,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做得不错。懂得用水流去洗刷旧的痕迹,又能在残迹上勾勒出新的星河流向,你开始领悟‘转化’与‘延续’的道理了。”
夜空中,繁星似乎更清晰了些。石头忽然仰起小脸,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问:“爹,那颗最亮的紫微星……也会掉下来吗?”
欧阳简的目光投向那深邃无垠的夜空,仿佛要穿透亿万里的距离。他的声音像是被寒气冻住,异常沉稳,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温和:“会坠落。但不是今夜。当它真正坠落之时,脚下的瓦片会崩裂,我们绘制的星图会彻底残缺,而你我也将有机会,在一片新的天空下,重新绘制,那便是一个朝代更迭的时刻。”
石头听得似懂非懂,但只觉得肩头传来一阵沉稳的暖意,那是师父宽厚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肩上,仿佛也替他挡住了部分凛冽的夜风。
恰在此时,灯盏里的油终于耗尽,那点微弱的火苗急促地跳动了一下,倏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星月之光勾勒出屋脊的轮廓。瓦面上的炭画星图已几乎被融雪冲刷殆尽,只留下几道极淡的灰色水痕,像是被雪仔细擦拭过的镜面,映着微弱的星光。
欧阳简提起那盏已经没有分量的空灯,示意石头可以先顺着槐树下去了。孩子小心翼翼地转身,脚在覆雪的树枝上一滑,欧阳简的手已及时托住他的脚踝,一股柔和的内息轻送,石头便稳稳地落在了院中的雪地上。随后,欧阳简自己也轻飘飘地跃下。那盏空了的青釉灯壳在雪地上滚了两圈,被一直在下面等待的黑猫好奇地用爪子按住,当成了新奇的玩具。
回到书房,欧阳简在灯下展开那本“龙喉簿”。他取来一点瓦片上刮下的炭灰,混合着研开的墨汁,用那截画过星的残炭作为笔,在簿子上添了一行新的记录:
“正月二十八,酉时初,于院顶瓦面观测星象。
紫微星位似较前日偏西约一刻之距,太微垣主星光芒较往日增亮一分。
石头以雪水涤荡旧图炭痕,随手勾勒银河意象,似有悟性。
星图留缺,正合天机流转之象,缺处即新变之机。
天市垣星象预示市井或有变动,帝星暂稳,需持续观察未来七日变化。”
院中的井台深处,因为这场雪的融化,水面又悄然上涨了微不足道的一粒米的距离。老槐树枝头悬挂的冰凌,被清冷的星光照耀,折射出淡淡的紫色光晕。
欧阳简吹熄了书案的油灯,对揉着眼睛的石头温和地说道:“睡吧。明天夜里,如果我们还上得去屋顶,就再画一次。”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沉静,
“一次一次地画下去,
直到有一天,能将那苍穹之上的帝星轨迹,
也清晰地纳入……”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凝聚,
“……我们自己所认知的天地版图之中。”
雪已停,风也静了。屋顶的瓦片被夜雪再次覆盖,洁净如新。
但在那无人可见的瓦片纹理深处,或许还残留着一层极薄极薄、
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炭灰微粒。
它们静静地附着在那里,
像是给这片笼罩帝京的浩瀚夜空,
悄悄贴上了一份尚未书写名姓、却已埋下伏笔的……
无声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