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史薛阿霁,一个在京城中沉浮着的八品小官,此两月最大的念想,便是在太后娘娘的万寿节庆典上,能有机会露一露脸,哪怕只是让某位上官偶然瞥见他的名字,也算不枉此生。为此,他熬了整整五个通宵,搜肠刮肚,字斟句酌,终于呕心沥血地写成了一首《万寿节献慈圣》:
琼觞浮紫极,瑶钟叩未央。
凤翼遮天影,龙鳞映日章。
椒花薰宝帐,莲焰照仙衣。
南山澄瑞气,北拱仰清辉。
慈晖长匝地,寿量久逾岗。
鹤语千龄柏,龙香九寿帏。
他自觉此诗用典华美,对仗工整,尤其“凤翼遮天”、“龙鳞映日”等句,气势恢宏,定能博得太后的欢心。谁知,顶头上司、都史令梅硕事大人接过诗稿,只粗粗扫了几眼,目光在“凤翼遮天影”一句上骤然停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抓起案头的朱笔,在那句诗旁狠狠画了一个大红叉,厉声斥道:
“‘凤翼遮天’?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暗讽太后娘娘威势过盛,遮蔽天日吗?此乃大不敬之罪!”
薛阿霁当场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自己绝无此意,只是极力想歌颂太后威仪。梅都史令根本不听,痛骂一番后,直接下令扣罚他两个月俸禄,并将他降职,打发回家“闭门反省”。
薛阿霁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当夜就急火攻心,双眼又红又肿,灼痛难忍,如同被辣椒水浸泡过一般。他在屋子里又蹦又跳,疼得涕泪交流,一边捂着火烧火燎的眼睛,一边带着哭腔哀嚎:
“下官……下官只是想拍拍凤屁,讨个好前程,谁知道……怎么就直接拍到凤翅膀上去了啊!哎呦,疼死我了!”
翌日清晨,薛阿霁用一块布巾勉强包住红肿如桃的双眼,一步一蹭地摸到了槐安巷口,看见了那面写着“活死人——眼睛”的破旧布幡。一见“活死人”三个字,他悲从中来,差点又哭出声:
“我这可不就是快要急死、冤死的活人么!”
欧阳简抬眼瞥见了这位官人——双眼赤红,鼻头通红,连眼眶周围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蜷缩着,活像一只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大红虾。老头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只抬手指了指巷子墙根处一株歪歪扭扭、挂着残雪的老枸杞树,吩咐石头道:“去,采那树上十六片叶子来。”
话音刚落,石头就像只灵巧的猴子般蹦了出去,三两下就爬上了那株歪脖子枸杞树。他一边麻利地采摘着带刺枝条上尚未完全枯萎的叶片,一边大声数着:“一、二、三……十五、十六!”
数够了数,他顺手又掰下一根坚硬的老刺,随手往下一丢。那根尖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下面仰头张望的薛阿霁的脚背上。薛令史“嗷”地一声痛呼,捂着脚跳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飞溅而出,带着哭腔道:
“小……小郎君!你……你脚下留情啊!下官我已经够倒霉的了!”
枸杞叶子被仔细捣烂,渗出碧绿晶莹的汁液,如同上好的翡翠。欧阳简用一根光滑的竹篾挑起那黏稠的绿色浆糊,看准位置,“啪”地一下,均匀地糊在了薛阿霁红肿发热的眼皮上。一股清凉瞬间透过皮肤,缓解了部分灼痛。同时,欧阳简微微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说道:
“凤翅膀太大,遮住了天,那就索性别睁眼。有时候,闭上眼睛,反而能看清楚一些……真龙的身影。”
薛阿霁闻言,身体猛地一僵,似乎品出了这话里的别样意味。还没等他细想,那枸杞浆糊的药力已然化开,眼中的热辣刺痛被一股持续的清凉取代,舒服了不少。他刚想开口道谢,却听欧阳简已经转过身,朝着排队等候的人群喊了一声:
“下一位!”
旁边一直在看热闹的孟寡妇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打趣道:
“这位官人,凤凰的翅膀太大,咱们小老百姓可学不来,翅膀小,遮不了天,顶多能遮遮自己手上的红肿喽!”
石头也在一旁笑嘻嘻地补刀:
“郎君,你写什么‘凤翼遮天’呀,还不如写‘猫尾巴扫灯台’呢!猫尾巴把灯扫灭了,上官最多说你顽皮,肯定不会扣你俸禄!”
薛阿霁被这一老一少、一民一童挤兑得哭笑不得,两只眼睛上各顶着一坨绿油油的膏药,模样甚是滑稽。他一边摸索着掏钱付诊金,一边无奈地嘟囔:
“猫尾就猫尾吧……下次,下次我写‘猫尾扫灯台’总行了吧?这总不能再给我安个影射的罪名了吧!”
或许是眼疾稍缓,又或许是心中积郁难平,薛阿霁竟就着这狼狈相,红着眼睛,把自己如何苦心作诗、如何被都史令批红、如何被扣俸降职、如何被勒令“反省”的整个过程,像说单口相声似的,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他那夸张的表情和带着官腔又充满委屈的叙述,逗得周围看热闹的市井百姓哈哈大笑。笑声里,既有对官场荒唐的讥讽,也带着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快意:
“原来当官的也怕更大的官!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还得提心吊胆,一个不小心就得回家吃自己!”
趁着薛阿霁诉说冤情、众人哄笑的当口,欧阳简不动声色地用手指蘸了点碗底残余的枸杞绿汁,在记录薛阿霁简单病情的那张纸角,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小字:
凤翼诗案,事主薛阿霁,八品令史,都史令梅硕事以“影射大不敬”为由批红,罚俸二月,降职归家。另,盐车路线确认:北曲巷,子时过,灯笼确已由青纱改为白纱。凤翼可成罪证,亦可借此窥探龙之动向。
绿汁干得很快,字迹随即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薛阿霁眼眶上那两团格外醒目的绿色膏药,像两盏刚刚被人强行吹熄的灯笼,幽幽地映照着这帝都底层小官吏,那些绞尽脑汁想攀附权贵,却往往马屁拍在马腿上,落得可笑又可悲下场。
最终,薛阿霁顶着那双依旧泛着绿光的眼睛,一步三叹气,身影消失在积雪的小巷尽头。风中隐约还传来他念念有词:
“凤翼不行,凤翼不行,凤翼不行,凤翼不行,凤翼,凤翼,凤冀,凤,凤,凤,凤……”
他的嘀咕声尚未完全消散,一阵冷风卷过,将“活死人眼睛”那面破旧的布幡吹得猎猎作响。那幡布在风中剧烈抖动,仿佛一张巨大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疮疤贴纸,牢牢地贴在这座无数人想拼命往上爬、却又时刻面临跌落风险的京城肌体之上。
这疮疤,带着枸杞的清凉,也带着仕途挫折的火辣,可笑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