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外的荒原在晨光中缓缓苏醒。昨夜的最后一场雪正在败退,残存的冰层发出细微的崩裂声,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阳光如利剑刺破云层,照在这片沉睡了一冬的土地上,积雪消融处露出深褐色的泥土,蒸腾起若有若无的白雾。远处丘陵的背阴处还固执地残留着些许雪痕,像是冬日最后的战旗。融雪汇成无数细流,在沟壑间奔涌交织,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大地血脉重新开始搏动。整片荒原在晨光中舒展着筋骨,每一寸泥土都在呼吸,蓄积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厉晚披着一件绛红色战袍,霍煦庭穿着青布长衫,两人并肩站在高处,望着眼前这片广袤的土地。雪水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是给大地镀了一层银。
“你看这片地。”厉晚抬手一指,声音里带着风的气息,“若是开垦出来,三月播种,六月就能收获。足够边军一年的粮饷。”
霍煦庭眯着眼睛,目光在荒原上细细扫过:“雪水还未退尽,地下的草根也没有腐烂。现在开垦,到了六月雨季,怕是要涝。”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里顿时有了几分紧张,火星子隐约出现。
回到军营,厉晚立即召来了副将。她在沙盘前踱步,手指重重地点在荒原的位置。
“调三千边军,二十日之内,开垦三万亩荒地。”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军饷抵作租子,收成归入军仓。边军自给自足,不必再等朝廷调粮。”
她走到帐外,对着荒原的方向,手掌横空一切,仿佛在战场上划出一道战线。
“杂草一刀割尽,放火烧荒,灰烬就是现成的肥料。”她的眼神锐利,“要快,要赶在春播之前。”
与此同时,霍煦庭在自己的营帐里摊开一卷农书。他取来纸笔,细细地写着什么。
“当务之急,是先疏通水道。”他自言自语,“招募五百民夫,破冰掘沟,待雪水退尽再行开垦。”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方的荒原:“草根要经过一冬的沤腐,来年开春施上粪肥,到了夏天才能播种。这样养出来的地,三年后亩产就能翻倍。”
暮色四合,军帐前的旗幡在晚风中轻摇。厉晚刚从马厩巡视归来,斗篷上还沾着草屑,抬眼正见霍煦庭捧着农书从田埂走来。她脚步微顿,下颌不自觉地收紧,握着马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鞭柄。霍煦庭在十步外驻足,卷起的书册抵在掌心,目光在她肩头的草屑停留一瞬,唇角欲言又止地抿了抿。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修长,在黄土上悄然相接。他抬手拂去袖口沾着的泥点,这个动作让厉晚的眉峰微微蹙起,她看见他指甲缝里还留着白日勘察土壤时沾染的湿泥。
“边军闲着也是吃粮,不如开垦荒地,一举两得。”厉晚先开口,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
霍煦庭摇头:“边军擅长杀伐,却不擅长扶犁。强行开垦,反而伤了地力。”
“地力?”厉晚挑眉,“荒原闲置才是浪费!”
“将军可知道,地也要休养生息?”霍煦庭语气平静,“就像将士需要休整。”
两人沿着荒原边缘走着,脚步越来越急。雪沫被踢得四处飞溅,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厉晚的脸颊泛红,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因为激动。霍煦庭的耳尖也红得厉害,在雪光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你就不能快些吗?”厉晚突然停下脚步,“边关等不得!”
“有些事,快不得。”霍煦庭也站定,“就像煮饭,火候不到,米饭夹生。”
夜深了,厉晚的军帐里还亮着灯。她伏在案前,笔走龙蛇,写下了十页垦荒策。字里行间满是“军令”“速成”“火垦”这样的字眼。写完后,她亲自送到霍煦庭帐前,轻轻放在门帘处。
几乎在同一时刻,霍煦庭也写完了十二页垦荒策。纸上密密麻麻都是“井沟”“冬沤”“粪肥”这样的词句。他走到厉晚帐前,正要放下卷宗,却发现了地上那份来自将军的策论。
两人各自拿着对方的策论,在灯下细细品读。
厉晚翻开霍煦庭的策论,看到上面详细画着井字沟的图样,注明如何疏导雪水,如何让草根自然腐化成为肥料。她眼前仿佛浮现出雪水顺着沟渠缓缓退去,草根在泥土中慢慢腐烂的画面。她轻轻点头,低声自语:“想得倒是周到。”
霍煦庭展读厉晚的策论,见字里行间透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能看见烈焰腾空,荒草尽焚,灰烬飞扬的景象。他抚卷沉吟:“这般气魄,确实难得。”
厉晚提笔,在霍煦庭的策论末尾批下一行小字:“井字沟可试垦一顷,余者用火垦,可否?”
霍煦庭也在厉晚的策论后回道:“火垦速成,可垦高坡;低洼之地用井沟,如何?”
次日天刚蒙蒙亮,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来到荒原上。
晨光熹微中,他们各自拿着批阅过的策论,四目相对。雪光映在眼中,眸子里都闪着光。
厉晚先开口,声音比往日温和许多:“高坡用火垦,低地用井沟,各取一半,如何?”
霍煦庭微微一笑:“好。一半求速,一半求稳。火焰与犁铧,同在这片荒原上。”
雪原寂静,只有风声掠过枯草。两人并肩而立,准备把和平和快乐,一同耕耘进这片尚未完全苏醒的土地。
雪花又开始飘落,轻轻落在他们的肩头,像是给这场争执盖上了一床外冷内热的棉被。
厉晚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其实你说得对。”她忽然说道,“地和人一样,都需要休养生息。”
霍煦庭望着远方的丘陵,轻声道:“将军的急,我也明白。边关将士的温饱,是头等大事。”
“那就这么办吧。”厉晚转身,朝军营走去。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也落在这片即将苏醒的荒原上。在这北国的春天里,两个截然不同的想法,就像雪水渗进泥土一样,慢慢融合在一起。
远处,定远城的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