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雪原被曙光镀上一层淡金色,薄雾贴着地面游走,像冰冷的烟气在人们脚边打转。
鹰愁川星脊线西侧,一片连夜平整出的空阔雪坪展现在眼前。东西宽三百步,南北长五百步的地面,被一条冻得发亮的基准绳从中分开。基准绳两侧,赫然立着两面截然不同的大旗。
东侧青旗场上,一杆两丈高的青底白井纹大旗迎风而立,旗角缀着的铜铃在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旗旁立着木牌,上书“民屯区·流民择田处”。西侧赤旗场上,同样高度的赤底黑焰纹大旗猎猎作响,旗尾拴着的牛角号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旁边的木牌上写着“军屯区·军户择田处”。
两座唱名台相距百步,如同雪原上对峙的两片色海。台侧各设火盆,既供人取暖,也用作信号。
约四百名流民聚集在青旗后方。他们衣衫褴旧,灰褐色的破袄上补丁叠着补丁,像被积雪压弯的枯草。三百余名军户则整齐列队在赤旗后,统一的赤色或玄色戎袍即便带着补丁,依然保持着严整的方阵。一百名兵卒分成两队,背对背立于基准绳两侧,甲胄上结满白霜,像一道移动的铁棘防线。
唱名尚未开始,流民队伍已经出现骚动。
一位老妪紧紧攥着孙女的手,忧心忡忡地低语:“军户会抢走好田吧?”
几个年轻人探头张望,目光越过基准绳,投向赤旗后方那片向阳的缓坡——那是今日墒情最好的地块。
恐惧如同冰冷的烟雾,沿着队列悄然蔓延。
青赤两旗相隔百步,旗面被晨风鼓起,“啪”地同时拍响,宛如两道巨浪相互撞击。铜铃的清脆与牛角号的低沉在雪谷间往复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高虎站在赤色唱名台上,水主簿立于青色唱名台,两人同时高呼:“唱——名——”
他们的声音被寒风撕扯,却丝毫不减威势。竹签桶应声倾倒,青签与赤签各落一方,像两色瀑布倾泻在地。
“第七号——段阿黎,口三,择田二十亩——”水主簿清亮的声音在青旗场上空回荡。
阿黎踉跄着走出队列,手指在青竹签上微微发抖。她望向对面那片向阳坡,视线却被赤旗遮挡。铜铃清脆作响,仿佛在为她壮胆。
“第三号——屯长田猛,口五,择田四十亩——”高虎洪亮的声音从赤旗场传来。
田猛挎刀出列,身后兵卒齐声呼喝:“嘿!”声浪震得青旗场一侧的人群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唱名进行到第十轮,最好的那片向阳缓坡仍然空置。
流民队伍开始向前拥挤;军户方阵也微微前倾,赤旗被拉扯得“呼”一声绷直。维持秩序的兵卒立即转身,从“背对背”变成“面对面”。甲胄相撞,“铛”的一声脆响,几点火星溅落在雪地上。
狂风骤起,两面大旗同时向中线翻卷,青赤两色的旗尾在空中短暂交叠,呈现出一瞬的紫色,随即又被狂风撕开。铜铃与牛角号同时鸣响,一高一低,却奇异地合成同一个节奏——“咚——叮!”
高虎与水主簿对视一眼,同时抬手。
“止——步——”
“各归本位——择田始!”
兵卒们齐声重复号令,声浪压下了现场的骚动。人群如同被两色巨帆同时拉回,青旗后的流民涌向左侧田块,赤旗后的军户奔向右侧缓坡。
雪尘扬起,两色的人潮在基准绳处交汇,又立即被兵卒用枪杆隔开,形成一条青赤交杂却泾渭分明的界线。
流民们的动作带着逃荒养成的谨慎。他们竖起耳朵,生怕漏听自己的序号;目光躲闪,望向向阳坡时总要先瞥一眼军户方阵;脚步迟疑,在雪地上蹭出长长的痕迹。几家相熟的流民自动靠拢,宁愿选择稍差的田块也要连成一片,“夜里好有个照应”。
军户们则展现出战功积累的自信。未等唱名,队形已经自然前移;目光直接锁定最好的田块,带着理所当然的气势;脚步铿锵,直接用刀尖点地划定界限。他们主动拉开间距,认为“男人要的是射距,不是邻里”。
当阿黎终于走到分给自己的田块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欢呼,而是回头张望——确认兵卒没有追来,军户没有越界,这才扑通跪地,抓起一把黑土紧紧捂在胸前,像是抓住了一张不会说话的保命符。
而在对面的缓坡上,田猛拔刀出鞘,“嚓”的一声将战刀插入冻土,刀背映着赤星旗的光泽。“以此刀为界,谁越谁死!”他单膝触地,抓起一把土紧紧握住,这是向战场告别,也是向新战场报到。
日头渐高,择田继续进行。一个流民老汉在划分田界时,发现自己的地块与军户田猛的地块相邻。他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向田猛行礼:“军爷,往后就是邻居了。”
田猛愣了一下,随即抱拳还礼:“老伯放心,有我在,狼群不敢来。”
这简单的对话,像是冰层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正午时分,大部分田块都已分配完毕。水主簿和高虎各自清点着名册,不时交流几句。基准绳两侧,青赤两色的人群依然分明,但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
阿黎在自己的田块四角插上标记,小丫跟在母亲身后,小心翼翼地将积雪踩实。对面的田猛正在指导手下如何清理冻土,洪亮的声音时不时飘过界绳。
当最后一块田地被分配完毕,夕阳已经开始西斜。雪原上,新划分的田界像棋盘般整齐排列。青旗与赤旗仍在风中飘扬,铜铃与牛角号的声音渐渐和谐。
水主簿和高虎并肩站在基准绳旁,望着这片刚刚获得新生的土地。
“今日之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了。”水主簿轻声道。
高虎点头:“有地可耕,有家可守,人心就定了。”
暮色渐浓,人群开始散去。流民们三步一回头,确认着自己的田地方位;军户们则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队离开。那条基准绳依然横亘在雪原上,但已经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阿黎牵着小丫最后离开。走过基准绳时,她停下脚步,望向对面。田猛正好也回头望来,两人目光相遇,互相点了点头。
夜色降临,雪原重归寂静。只有那两面大旗仍在风中守望,青与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分明,却又奇异地构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在这片刚刚划分的土地上,新的生活即将开始。而青与赤的故事,也才刚刚翻开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