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初时分,雪停了,云层稀薄。日头高悬在空中,却毫无暖意。阳光斜照在青旗场西侧的缓坡上,雪地泛起金橘色的光泽,像一块铺开的向阳绸缎。
这片被称为“向阳田”的地块位于青旗场最前排,坐北朝南,坡度不足半分,是整片垦区内雪融最快的地方。黑土已经露出头来,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醒目。东西两侧天然形成的矮埂如同屏障,为这片土地挡住了凛冽的寒风。目测不过二十亩的这片田地,却是今日最抢手的宝地。
段阿黎紧握着手中的青竹签,上面刻着“第七号”和“口三”的字样。她牵着六岁女儿的手,目光紧紧锁着那片向阳的缓坡。身边的韩三娘扶着年迈的父亲,手中的青竹签是第八号。周围约莫百来名流民自动围成半月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黑土上。
唱名官刚喊出“第七号段阿黎,口三,择田二十亩”,阿黎还没来得及直起腰,韩三娘已经跨前半步,手指着同一块黑土高声道:“我也要这儿!我家人老,怕冷!”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先指先赢!”有人喊道。
“老弱就该住向阳?”另一个声音反驳。
积雪被纷乱的脚步带起,像白烟在人们脚底翻滚。
就在这时,霍煦庭穿过人墙走了过来。他身着青袍,外披狐腋裘,手中执着一柄铜尺。铜尺长一尺二寸,背面刻着井字凹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抬起铜尺,示意唱名官停止击鼓。
“向阳田共二十亩,你两家各需二十亩?”霍煦庭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阿黎低声应道:“是。”
韩三娘则高声回答:“是!”
霍煦庭没有多言,蹲下身,用铜尺背面在冻土表面轻轻划过。
“吱——”
一道优美的弯弧自他指尖流出,像半枚新月,将二十亩向阳坡一分为二。这道弧形仿佛井字的外廓,没有采用直线切割,却自然形成了两弯“半月田”。
他抬眼望向两家:“弧内各取十亩,弧外各附十亩次田。阳面共享,阴面互补——井以通,不以求。”
声音不高,却仿佛压住了风雪。
韩三娘怔住了。阿黎先点头道:“我母女只要十亩阳面就够,剩下的附阴面,也省得单面挡风。”
韩三娘回头望向老父亲。老人咳嗽一声,连连点头:“通井好,通井好。”
霍煦庭用铜尺在弧顶压出一颗小星凹,作为“星井结点”。
两家各自在凹侧按下拇指印。青竹签、弧顶星、井字弧,三印交叠,形成了“青旗场第一井”。
围观的人群低声议论开来:“井字分法,共享阳面!”
骚动渐渐平息,人潮重新回归队列。
阿黎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半月田里,蹲下身抓起一把黑土。泥土还带着冰屑的凉意,但在阳光下已经微微发软。小丫学着母亲的样子,也用小手摸着泥土。
“娘,这地真暖和。”小丫惊喜地说。
韩三娘扶着老父走到另一半月田里。老人颤巍巍地蹲下,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土地,眼中泛着泪光。
“爹,往后咱们就在这儿安家了。”韩三娘轻声说。
霍煦庭站在弧顶的星凹处,对围观的流民们说:“今日这井字分法,往后凡是遇到好田争抢,都可照此办理。土地不是非要割裂分明,也可以互通有无。”
一个年轻流民好奇地问:“大人,这弧形有什么讲究?”
霍煦庭用铜尺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完整的井字:“你们看,井字四通八达。我们今日分的不是地,而是生机。弧线柔和,既能明确界限,又不伤和气。”
水主簿在一旁记录着这次分田的详情。他在《田形簿》上仔细绘制了那道半月弧线,在弧顶标出了星凹的位置。
“这道弧线,往后就叫做‘月牙井’吧。”水主簿边说边记录。
田曹掾田行简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个分法,连连点头:“妙啊!既解决了争端,又保全了田地的完整。”
日头渐渐偏西,阳光斜斜地照在两半月田上。阿黎已经开始清理田里的积雪,小丫跟在她身后,把捡到的石子堆在田埂边。韩三娘则忙着整理另一半月田,她的老父亲坐在矮埂上,眯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暖阳。
其他流民看到这个分法,也开始三三两两商议起来。有人主动提出与邻居共享较好的地块,以换取其他便利。
一个中年汉子对身旁的寡妇说:“大妹子,你家劳力少,要不咱们也照这个法子分?你要阳面的一半,我要阴面的一半,再互相帮衬着干活。”
寡妇感激地点头:“多谢大哥体谅。”
霍煦庭看着这一幕,对身旁的水主簿说:“记录下来,这种‘月牙井’分法,往后可以推广。”
“是,大人。”水主簿奋笔疾书。
夕阳西下时,两半月田都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阿黎和韩三娘不约而同地走到弧顶的星凹处。
“韩大姐,”阿黎轻声说,“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韩三娘难得地露出笑容:“是啊,这半月田分得好,既公平又有人情味。”
小丫跑过来,好奇地摸着那个星凹:“娘,这个星星是做什么的?”
阿黎摸摸女儿的头:“这是告诉我们,地虽然分了,但心要连在一起。”
夜幕降临,流民们陆续回到临时搭建的窝棚。阿黎和韩三娘是最后离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望那片在暮色中依然醒目的黑土。
月光洒在雪原上,那道半月弧线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弧顶的星凹像一颗沉睡的种子,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霍煦庭站在营帐前,远远望着那片刚刚分配完毕的田地。田行简走过来,轻声汇报:“大人,今日共分田一千二百亩,无一争端。”
“很好。”霍煦庭点头,“记住,分田不是目的,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根本。”
夜深了,雪原上一片寂静。只有那道半月弧线,还在默默地诉说着白天的故事。而在不远处的营帐里,水主簿正在灯下仔细绘制着“月牙井”的详细图样,准备收录进《田形簿》中。
这一夜,很多人都在梦中见到了来年的丰收景象。而那两半月田,就像播种在人们心中的希望,正在悄悄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