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初时分,雪停未化。
一轮明月如冰盘般悬在段氏庄后院上空,清冷的光芒照得人心里发毛。寒风从屋脊掠过,卷起细碎的雪尘,宛若白烟在瓦缝间游走。
后园偏房原是藏书楼,如今改作了暗档室。单层砖屋没有窗户,只在屋顶开了两扇透气天窗。室内收藏着段氏家族百年来的田契、隐户册和私租簿。松木铺就的地板下藏着暗格,今晨刚被家主段偃亲自启封。
段偃身着素衣,不见半点纹饰,手中捧着紫铜手炉。炉内沉香燃烧的香气,掩不住空气中隐隐的焦躁。家丁段十七侍立一旁,瘦长的身形显得格外干练。这位专管暗档的远房侄子左眼角有道刀疤,庄里人都尊称他“十七爷”。六名黑衣家丁肃立四周,负责抬箱、浇油、守风等事务。
《段氏隐田总册》共三册,每册厚达半尺,封面空白,内页按满指印。散页的旧田契从永徽年间延续至今,纸张枯黄如秋叶。两坛松明油散发着呛人的气味,铜手炉里的余火将作为引火之用。砖墙后暗藏的中空缝隙被旧纸筋填补,外涂白灰,肉眼难以辨识。
段偃抬手示意,家丁立即提起油坛,“哗啦”一声将松明油泼在田册堆上。纸页瞬间吸饱了油液,多余的油渍沿着地板缝隙渗进暗格,却无人察觉。
段偃的声音在密闭的暗室里显得格外低沉,仿佛不是从喉间发出,而是从百年的砖缝里渗出来的。他盯着开始卷曲发黑的纸页,眼神晦暗不明。
“烧干净,”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像是在对这座藏了段家百年秘密的屋子做最后的告别,“星牌落地也找不到根。”
段偃的内心停不下来独自流动。根?段家的根,从来就不在那几尺见方的木牌上,也不在官府的田簿里。段家的根,是这些发黄变脆的纸,是上面一个个模糊的指模,是祖祖辈辈用尽心力,从朝廷的法网里、从流民的畏惧里、从这天寒地穷的石头缝里,一点点抠出来,藏起来的。
“星井法”?“营田使”?霍煦庭?厉晚?他们懂什么!他们以为立几块牌子,量几亩地,就能把这片土地刻上他们的印记?可笑!这鹰愁川,百十年前就是无主荒地,是我段家先祖带着人,一把火烧出田垄,一锄头凿开水渠!没有段家,这里依旧是狼群和流寇的巢穴!
官府的册子?那不过是换一茬主子就换一茬的废纸!前朝永徽年的印鉴还在我手里攥着,如今新朝的官儿就想来定我的地?凭什么?就凭他们手里的刀兵,和那套听起来冠冕堂皇的“法度”?
烧!烧了好!烧了干净!
让这些墨迹、指印、官防,都变成灰。让那些靠着几块新木牌就以为得了依仗的泥腿子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根”!根是藏在血里,刻在骨子里,是见不得光,却比任何光天化日下的东西都更牢固的羁绊!
他们想用“星牌”定人心,定疆土?我偏要让他们看看,人心和疆土,从来都不是靠几块木头能定住的。没有了这些旧契,没有了这些记载,我看他们拿什么来追索,拿什么来证明!让一切都退回到最初,退回到刀耕火种,退回到谁狠谁就能活下去的时候!到那时,再看这鹰愁川,究竟是谁说了算!
火光跳跃着,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他看着那些承载着家族百年心血的纸页在火焰中蜷缩、碳化,最终化为飞灰,心中没有痛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这是一种与旧时代同归于尽的决绝,也是一种面对不可抗拒的变革时,最后的、最激烈的反抗。他烧掉的不仅是田册,更是段家与这片土地之间,那一条条见不得光,却异常坚韧的脐带。他坚信,只要烧得足够彻底,新的秩序便如同无根之木,终将倾覆。
他揭开手炉盖,将最后一块红炭倾倒在油渍上。“嗤”的一声,白烟裹着火舌骤然蹿起。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另半边沉在阴影里,仿佛被生生劈成阴阳两半。
火舌贪婪地舔舐纸页,纸边卷曲起来,如同枯手在火中挣扎伸展,又迅速蜷缩成灰烬。
随着温度升高,松木地板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啪”的一声,距火堆三尺处的地板突然翘起,露出暗格入口。段十七侧目望去,火光透进墙缝,照见永徽二年契纸的一角。官印的红痕在火光中闪烁了一下,宛若将熄未熄的星辰。
他心念电转:“留着它,我才能活命。”
段十七借着侧身遮挡火光的时机,用指甲悄悄探入墙缝,“嘶”的一声撕下半页旧契。另半页仍贴在缝内,外面覆盖着被火烤裂的白灰,宛若天然封皮。他将半页契纸折成指甲大小,塞进指缝,袖口一抖,整套动作被摇曳的火影与浓烟完美掩盖,连段偃都未察觉异常。
火焰继续燃烧,纸灰如雪花般在屋内盘旋,有几片落在段十七鞋面上,被他悄悄踩进地板缝隙——这是在毁灭自己的痕迹。
油尽火熄,暗档室内只余黑灰与余温。墙壁被烤出纵横裂纹,如同干涸的老脸。段偃用靴底碾了碾灰烬,确认没有残页留存,转身出门时丢下一句:“明日填平此地。”
段十七垂首恭送,嘴角却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他鞋底下,还踩着那半页足以翻盘的“旧星”。
月光透过天窗,照在满地灰烬上。段十七最后一个离开暗室,轻轻合上木门。在门外驻足片刻,他抬头望向空中那轮冰盘似的明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回到住处,段十七小心地取出那半页契纸。在油灯下,永徽二年的官印依然清晰可见,向阳坡三个字墨迹沉厚。他将这半页契纸仔细抚平,夹在一本旧账簿的内页中。
与此同时,段偃站在书房窗前,望着院中积雪。手中的紫铜炉已经冷却,但他仍不自觉地摩挲着炉身。今夜这把火,烧掉了段氏百年的隐秘,也烧掉了他心中的某些牵绊。然而他并不知晓,最重要的证据并未化为灰烬。
更深夜重,段氏庄渐渐沉寂。只有后园偏房还隐约飘出焦糊的气味,提醒着今夜发生的一切。而在不远处的营田使司,霍煦庭刚刚批完最后一份文书,对即将到来的风波毫无察觉。
这一夜,半页契纸静静躺在旧账簿中,等待着在适当的时机,掀起惊涛骇浪。而在段十七心中,一个新的计划正在慢慢成形。他知道,从撕下那半页契纸起,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覆盖着这片土地,仿佛要掩埋所有的秘密。
但有些秘密,注定要在适当的时机破土而出,改变许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