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阁主帐内灯火通明。牛皮毡帐外覆着双层青布,四角悬着的火盆中,火舌被通风口抽得猎猎作响。帐内仅有一盏三蕊油灯,摇曳的灯影在帐壁上投下起伏的暗涛。
霍煦庭坐在案前,青布长衫褪至肘部,露出被炭火烤得发红的前臂。水书吏专注地执笔誊写,柏书吏则在一旁拨弄算盘,仔细校对着田亩数目。两名杂役兵蹲守在门边,不时添炭守夜。
案头摊开着《流民入籍册》首卷。楮皮纸制成的封面厚实如铜钱,尚未题字。内芯已裱糊成册,共二十四折,每折八页,专门记录着“无根人”变为“有根人”的历程。火盆距书案仅两步之遥,既为化开冻墨,也供众人取暖。前夜剩余的半盏狼血墨掺了松烟,色泽黑中透红。那支狼毫大笔的笔杆上,精细地刻着“火井”二字。昨夜填写星牌时裁下的边角料,此刻正用作镇纸。
水书吏翻页时动作稍急,册角不慎被火舌舔到,“噗”地窜起半寸高的火苗。纸灰如黑蝶般翻飞,柏书吏惊呼着挥袖扑火,袖角带起的风反而助长了火势,火焰直向册脊蔓延。
霍煦庭倏然起身,左手五指张开,“啪”地按在火舌上。火焰在掌缘下发出“嗤”的声响,水汽与皮肉焦糊的气味混成一股怪异的白烟。册角留下半指宽的焦痕,火势却被及时遏制。
火舌退去的瞬间,灼痛才如潮水般涌来。霍煦庭的左手掌缘先是泛起一片不自然的绯红,随即皮肤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两个水泡。起初只是米粒大小,转眼就胀成饱满的豌豆状,薄薄的表皮被组织液撑得透明,在灯火下泛着琉璃般的光泽。
水泡边缘泛着细密的血丝,像冬日窗棂上凝结的冰花。最外层皮肤几近透明,能看见底下淡黄色的液体随着脉搏微微颤动。当他无意识地屈伸手指时,水泡被牵拉着变形,仿佛随时会破裂。靠近火盆时,热浪拂过创面,带来针扎般的刺痛;稍一远离,夜寒侵袭,又变成沉闷的胀痛。
水书吏慌乱地翻找药箱,瓶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霍煦庭却缓缓将手掌平举到眼前,借着跳动的灯火仔细观察。水泡表面映出三朵细小的灯花,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不定。他试着用右手食指轻触水泡边缘,立即感受到皮肤下滚烫的温度,像是将熄的炭火被裹在了皮囊里。
帐内弥漫起淡淡的焦糊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极了战场上火药燃尽后的味道。水泡在光线下流转着虹彩,恰似他多年前在边关见过的冻湖晨雾,美丽却暗藏着刺骨的寒意。
霍煦庭抬手:“先写完,再医治。”
他换用右手执笔,左手悬在火盆上方取暖,防止水泡冻裂。狼毫饱蘸血墨,笔锋落纸:
“段阿黎 口三 田二十亩 界至星脊三号桩 流民入籍 永为星井人”
一笔一画间,水泡随着腕力微微颤动。墨中混入极细的血珠,字迹黑里透红,似冻肉中嵌着的血丝。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的右手已颤抖得连笔杆都在纸上“嗒嗒”作响。他却露出一丝笑意,低声自语,既像对册页,又像对手上的水泡说:“从此有根。”
这轻声细语,让近旁的水书吏眼眶发热。
霍煦庭将册角焦黑处凑近火盆,用热气烘干最后一滴墨迹。焦边在热浪中微微卷起,状如枯叶,却被血墨绘就的红线缝在了主干上。合卷时,他的五指抚过封面,焦黑与红痕交叠,形成一道“火与血”的封印。
水书吏终于取来药膏,小心地为霍煦庭涂抹。药膏清凉的触感暂时缓解了灼痛,但水泡依然醒目。
“大人,这些水泡……”水书吏欲言又止。
霍煦庭微微摇头:“无妨。比起流民们经受的苦难,这点伤痛算不得什么。”
柏书吏重新拨动算盘,声音较之前轻柔许多:“今日共录入一百三十七户,均已按指印确认。”
帐外风声渐紧,杂役兵又添了新炭。火盆中跳跃的火焰,将每个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摇曳。
霍煦庭轻轻活动着受伤的手掌,目光落在那些墨迹未干的名字上。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漂泊无依的家庭,如今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归宿。
“明日继续。”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要让每一个流民,都成为有根的人。”
水书吏捧着刚合拢的籍册,指尖轻抚过烫伤的边缘:“今日录入的一百三十七户中,有六十三户是整编的军户,其余都是这些年从各地流徙来的百姓。段阿黎那页墨迹格外深重,想来她抱着孩子按指印时,眼泪都滴在纸上了。”
柏书吏拨动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按今日进度,再有十日便能完成全部登记。只是……”他顿了顿,“今早核验田亩时,见不少流民天未亮就守在地头,怕是夜里根本不敢安睡。”
霍煦庭将伤手轻轻搁在案上:“他们不是不敢睡,是舍不得睡。从前漂泊时,睁眼闭眼都是荒原,如今终于有了值得守护的东西。”烛光映着他疲惫的面容,“记得三年前在青州赈灾,有个老农攥着地契咽了气。那时我才明白,对百姓而言,一纸文书比性命还重。”
水书吏叹息:“今日有个老汉反复问我,这地真能传给孩子吗?我答了三遍,他仍不敢相信。”他展开册页,“您看这指印,按得这样重,连纹路都清晰可辨,他们是把整颗心都按上去了。”
柏书吏合上账册:“按律,新垦田免税三年。但下官以为,不如将税契即刻发下,白纸黑字,才能真正安他们的心。”
“说得是。”霍煦庭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明日你去库房取朱砂,所有税契都用红泥封缄。要让百姓看见,这片土地不仅种得出粮食,也长得出希望。”
水书吏忽然道:“今日最后登记的那户,祖孙三代都是流民。那孩子按指印时问我,有了田,是不是就不用再吃观音土了?”他声音微哽,“下官竟不知如何作答。”
帐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闻灯花轻爆。
霍煦庭缓缓起身,受伤的手掌在烛光下泛着水泡的微光:“那就让明年的秋收来回答他。待到麦浪翻滚时,这些按在册页上的指印,都会变成沉甸甸的麦穗。”
柏书吏郑重提笔在册页边缘备注:“永徽七年冬,流民入籍始。”墨迹在焦黄的纸页上洇开,像种子落进土壤。
夜深了,帐内的灯火依然明亮。在这一夜,无数个名字被郑重地写入册中,无数个生命从此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而那册页上的焦痕与水泡,将成为这段历史的永恒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