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庄外的雪地笼罩在无月的夜色中,残星点点,寒风卷着细雪,如同白烟在人们脚踝处游走。庄门高悬的两盏素灯笼在风中摇曳,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出门口一片凌乱的脚印。
丑初时分,子时刚过。
冷铮身着玄甲红袍,腰悬印匣,立在庄门前。二十名兵卒手持长戟,背负弓箭,铁甲上结满白霜。
冷铮如一尊玄铁塑像般立在段氏庄门前。玄甲在稀薄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肩头红袍如凝固的血色,在素白积雪的映衬下分外扎眼。他身形笔挺,纹丝不动,连甲片下呼出的白雾都带着凛冽的节奏。腰间悬着的火漆印匣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铜角偶尔擦过甲胄,发出极轻微的磕碰声,像是猛兽利爪无意间刮过岩壁。
二十名兵卒在他身后雁翅排开,如同铁水浇铸的围栏。长戟的锋刃破开凛冽的空气,戟尖微微下压,形成一个无言的威慑弧度。他们背负的长弓弦索紧绷,箭囊中的白羽箭簇在风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铁甲上凝结的霜花非但没有削弱他们的气势,反而像是给这些战争机器披上了一层寒冰铸就的戎装。
冷铮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庄门,既无威吓也无审视,却让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仿佛在无声中矮了三分。他不必开口,身后那支沉默的军队,甲胄上每一片凝结的霜,戟刃上每一道寒光,都已替他道尽了来意。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火漆印匣的锁扣时,那动作轻缓得像是在抚摸剑柄,却让所有注视着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风雪似乎都在他身前减弱,仿佛连天地都要为这肃杀的阵容让路。
段偃穿着素色罪衣,手捧紫铜手炉,炉内余烬未熄,他的指节却已冻得发白。
家丁段十七垂首立于庄门内侧,袖中的指尖仍藏着那半页契纸。
冷铮抬手示意,一柄六尺长的铁铲应声探入庄门内的灰烬堆。
铲头带钩,轻轻一勾便带出半片焦黄的纸角。纸边还带着点点火星,被飘落的雪粒瞬间熄灭。
“凡灰皆证,一粒不剩!”
冷铮抬起手臂,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
兵卒们立即分列两旁,铁铲在他们手中交替传递。
灰烬连同碎砖、焦木被逐层装入黑漆铜角的证物箱。雪光映在漆箱表面,黑白交织,仿佛将整个黑夜都装进了证据之中。
每装一层,铁铲背都会轻轻敲击箱壁,发出沉闷的“咚”声,既是为了震实灰烬,也像是在给段偃的心跳钉上钉子。
漆箱装满后,冷铮取出印,随即按在箱盖接缝处。
星井圆徽凸现出来,朱红的印记在黑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目,宛如给黑夜盖上了一枚血印。
“箱在,证在;箱失,命失!”
冷铮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零散,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段偃踏雪上前,双手高捧着一份《灾伤呈文》。
素白的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白旗在黑夜中摇晃。
“庄丁误燃,愿配合重丈,请减赋三年、赈粮两千石!”
他的声音平稳,却掩不住尾音的轻颤,那是火场的余温,也是心在滴血。
冷铮接过呈文,纸角被雪粒打湿,墨迹微微晕开,给“受灾”二字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合上呈文,声音冷硬如铁:“误燃?误燃亦要付代价——封庄!”
兵卒们立即分列庄门两侧,长戟交叉相击,“铛”的一声金属撞击声在雪夜中回荡,形成了箱外的第二道封印。
随着那声金属撞击的余音在雪夜中震颤,兵卒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地展开。两名士兵从队列中出列,手持缠着油布的火把,分别走向庄门两侧。他们将火把稳稳插进早已埋设好的铁制基座,跃动的火光瞬间驱散了门前的阴影,将段氏庄的匾额照得一片通明。
另有四名兵卒抬来两根碗口粗的松木,一左一右抵住庄门。木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深深陷入积雪。随后,铁链缠绕门环的哗啦声刺破夜空,孩童手臂粗细的铁链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最终被一把硕大的铜锁牢牢扣死。
与此同时,一队士兵踏着齐整的步伐开始沿庄墙巡视。他们每行进十步便留下一人驻守,如同在雪地上钉下一枚枚铁钉。这些士兵面朝庄外,背对高墙,持戟而立,仿佛一尊尊突然降临的守护神,只是他们守护的不是庄内人的安全,而是这道不得逾越的界限。
段偃被拦在门内,他的影子被灯笼拉得极长,直抵漆箱脚下,像一条黑绳,将他与那些灰烬牢牢捆在一起。
雪花落在印上,瞬间融化成水,使得朱红的印记更加鲜艳,仿佛漆印在流血。
段十七始终低垂着头,但余光却紧盯着那个黑漆箱子。
他袖中的半页契纸仿佛在发烫,提醒着他这是唯一的机会。
冷铮从怀中取出一卷盖有营田使司朱印的封条,亲自走到庄门前。他用匕首削去封条边缘的残纸,将其端端正正贴在门缝处。朱红的官印在素白封条上格外醒目,像一道新鲜的血痕。
冷铮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段偃身上。
“即日起,庄内人等不得出入,所需米粮由官府定时配给。”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在场人的耳中,“凡有擅闯者,以抗命论处。”
段偃躬身应是,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铜手炉的余温早已散尽,只剩刺骨的冰凉。
最后,两名书吏抬来一张榆木小案,置于庄门前三尺处。文房四宝依次摆开,一本厚重的巡防日志被摊开在案头。这意味着从此往后,所有与段氏庄相关的动静,都将被一一记录在案。
风雪依旧,但段氏庄已被这严密的程序彻底封锁。火光映照下,那道贴着封条的大门仿佛成了一座墓碑,埋葬着段氏家族往日的荣光。
他看着兵卒们抬起那个装满灰烬的黑漆箱,就像抬走了段氏百年基业的最后痕迹。
寒风卷起地上的余烬,几点火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最终被新落的雪花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