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初正晴。
青燧公堂内青砖铺地,敞开的门扉外积雪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檐下铁马在寒风中叮当作响,仿佛提前敲响了警示的钟声。
段偃站在雪地中央,素色罪衣单薄如纸,在寒风中微微颤动。铁镣沉重地锁住他的手腕,冰冷的金属已经将皮肤磨得发红,但他始终保持着背脊笔挺的姿态,仿佛那身囚服仍是家主的锦袍。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霜白,面容清癯,眼角细密的皱纹如同刀刻,每一道都记载着段氏百年兴衰。此刻他眼神平静地望着前方,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平静之下暗涌着炭火般的灼热——那是百年家业毁于一旦的不甘,更是对这场审判的轻蔑与愤懑。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发白,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强压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冷铮立在公堂前,玄甲在雪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肩头红袍如凝固的鲜血。他身形挺拔如松,双手自然垂落,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火漆印匣上,仿佛随时准备给这场审判盖上最后的印章。他的面容冷峻如铁铸,剑眉下的双目锐利如鹰,扫视全场时不带丝毫情绪。寒风吹动他额前几缕黑发,他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作为巡田御史,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对峙的场面,内心平静无波,只等证据确凿,便要执行律法。他的冷静不是伪装,而是经年累月执法养成的习惯——在这片雪地上,他就是律法的化身。
段十七垂首站在人群最前方,一身青衣布靴朴素得近乎卑微。他身形瘦长,左眼角的刀疤在雪光映照下格外显眼。他始终保持着恭顺的姿态,双手交叠身前,唯有左袖微微鼓起,藏着那半页足以改变局势的契纸。他的目光低垂,看似专注地盯着脚前的积雪,实则用余光密切注视着场上的一举一动。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家丁,此刻内心正翻涌着惊涛骇浪,既有背叛主家的惶恐,更有掌握命运的决绝。他藏在袖中的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半页契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要么借此翻身,要么万劫不复。
细密的雪花落在段偃的肩头,落在冷铮的甲胄,也落在段十七的青衣上。三人静立雪中,仿佛三尊各怀心事的雕像,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段偃的骄傲,冷铮的冷静,段十七的忐忑,等待那半页藏在袖中的契纸改变命运。
十名官兵分列公堂两侧,长戟交叉,铁甲映着雪光。
檐下挤满了围观的豪族代表、流民首领和营田司的书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前。
阳光斜斜照进公堂,在雪地上投下分明的光影。
段偃被押至堂心,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黑绳直抵案旁的火漆箱。
那只黑漆铜角的箱子静静地立在堂案右侧,里面装着昨夜火场的灰烬证据。
段偃双膝触地,跪在雪中,双手高捧着一份《反诉状》。
素白的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白旗在黑甲丛中摇晃。
“庄丁误燃,愿配合重丈,”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祖田二十顷,请按契归还!”
冷铮正要开口,段十七突然跨出人群。
他左袖一抖,半页契纸应声展开。雪光照在纸面上,米黄色的纸张泛起温润的光泽,官印骑缝呈现朱砂般的暗红色,宛若一道冻结的血痕。
“永徽二年白契,幸存火场,请官验真!”
段十七双手将契纸举过头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公堂。
冷铮接过那半页契纸,对着雪光仔细端详。
阳光透过纸背,可以看清完整的官印骑缝,纸张厚实带有帘纹,边缘因火烤而微卷——确是真迹无疑。
他抬眼扫过段偃,声音冷峻如铁:“无原册比对,此半页可作参考!”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哗然。
豪族代表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相互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而流民首领们则面色发青,有人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当冷铮那句“此半页可作参考”的话音落下,段偃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堂案右侧那只黑漆铜角的箱子——那里装着他亲手焚毁的百年根基的灰烬。
就在这一瞥之间,他嘴角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被强行压制住的、充满讽刺的痉挛。这个细微的动作快得如同雪地上一闪而逝的狐影,若非仔细观察,根本无从察觉。他眼中原本如同死灰般的平静被瞬间击碎,瞳孔深处迸发出一簇锐利的光,像是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暗流的汹涌。
他的下颌线条微微收紧,又即刻放松,仿佛在咀嚼着命运这个荒谬的玩笑。昨夜他亲手点燃大火,誓要将过去烧个干净;今日却要靠着一片从火中偷出的残页,来换取一线生机。这极致的讽刺,让他喉头涌动着一股近乎癫狂的情绪,但他将其死死压住,只化为唇角那一缕瞬息即逝的冰冷弧度。
随即,他垂下了眼睑,将所有外泄的情绪重新封冻于那副平静的面具之下。唯有那只藏在袖中、刚刚卸去铁镣的手,指节因用力攥紧而隐隐发白,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他看的不仅是那只箱子,更是透过箱子,看到了一个凭借灰烬与残纸得以翻盘的、荒诞却真实的机会。
段偃手上的铁镣被当场解去。
雪光下,那半页契被重新折叠起来,像一把被雪磨亮的刀,刀背对着官府,刀刃却指向了新划的田界。
段十七垂首退回到人群中,左袖中的契纸已被取走,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改变。
段偃缓缓起身,素衣在寒风中飘动,他的目光扫过檐下的豪族代表,最终落在那些面色难看的流民首领身上。
冷铮将半页契收进证物匣,重重合上匣盖。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信号,官兵们收起了交叉的长戟,列队退到公堂两侧。
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面露喜色。
阳光渐渐西斜,公堂内的雪光不再那么刺眼。
段偃整了整衣袍,向着冷铮躬身一礼,转身走出公堂。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未化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檐下的铁马还在风中作响,但此刻听来,已不似警钟,倒像是为这场逆转奏响的凯歌。
只是这凯歌之中,又隐隐透着不安的余音。